他笔直地走了进来,脱掉帽子,一双大手“钳住”所有人的问候。一切和设想的都不一样。高大压过想象中的清峭,柔软越过书法中的瘦硬,好在周身散发的精气神都对——这位美籍华裔书画家、篆刻家,一坐定,言语倾泻而来,几笔游龙走凤,不由分说,将我们拎到了遥远的商周,中华文化源源不绝顺乎其下,在凛然的冬日,烧开一室炉火。
等他解完时空中蓬勃发胀的字码,踏及整个太平洋的距离,“祖国”“母亲”这两个词在眼前萦绕,泪水顺颊而下——我们猛然醒悟:在高古的篆字背后,掩藏了多少情感;看似刚硬的面庞,又密布几多柔情。
尚德林,号“苦驼”,真如一匹荒漠中砥砺行进的骆驼,背负一身东方文明,西行路上,手说中国书法之精妙。
驼之坚
骆驼,“沙漠之舟”,极能忍饥耐渴,可以在没有水的条件下生存两周,没有食物可生存一个月之久。
尚德林自喻骆驼,与他的经历有关。
少年时,刻刀是尚德林最好的伙伴。刀转风雨,吹落石屑,卧在石头上面的一笔一画,携神带韵,直面而来。于是,沉迷至今——
20世纪80年代,就读于辽宁大学历史系。四年脱胎换骨。读的是古书,中华上下五千年的文明,沉潜脑海,容纳他的动静与呼吸;研究的是古文字,秦汉古道上的迷彩精奇,镌刻心中,覆盖他所有的思索和想象。治印,没有钱买合适的石材,白天上山挖石头,晚上切割打磨,鼓捣至深夜,石头质地粗硬,磨得手上全是血泡;书写,甲骨文、金文、石鼓文一遍又一遍地临,直到带入梦中,手指附着碑版印画,一笔一画在黑暗中飞舞。
那个时候,尚德林已经打定了一生的志向,并在此后的岁月中,如苦行僧,终日在古文字里盘桓,从“古”的境界中探寻“新”的味道,从“苦”的历练里排遣出“乐”的情趣。
在尚德林的案头,有一则手书的从艺箴言:“古人专一艺有不朽者,必先苦其心志,粹其精力,积其岁月,而后始有造诣也。”在平常,一谈起这些经历,他淡淡一句,“不苦哪得真艺术”,在听者还没来得及想象前,收兵而去。
苦,是能从生活细节中看出端倪的。
在尚德林的工作室,缺东少西,唯一不缺的是宣纸和印石。数量之多,令人咂舌。常年奔走东西,行李又多是这两样,以致有人感慨:他可真是一匹骆驼,不嫌重不嫌累呀。
尚德林每天举哑铃锻炼,早睡早起少应酬,为的是一把好身体,能在艺术之路上走得更从容。因着这份自律,他给世界带来艺术之美,也给他人送来生活的欢欣——我们坐着听他讲故事,感动之余,莫不深陷于他有力的臂膀挥舞出的健康与朝气。
有论者言:“他取法高古,将商周鼎器的雄浑大气融入当代人的书法创作思想,暗合清代书画家石涛‘笔墨当随当代’的论断,以其斑驳沧桑的视觉效果和富有生命的力量美,打动着观众。他的书法骨力追风,刚柔并济,柔美中透着刚毅,俊秀中不失典雅,字里行间充满了音乐的节律和舞蹈的千姿百态;治印常常无须描写印稿,直接就石,一气呵成,方寸之间顿生万千气象。”
此为公心之论,当尚德林铺开2014年2月写就的《临何尊铭文》,我们被作品的雄伟恣肆震惊了——站在这幅丈六(长5米,高2米)的巨幅作品前,古老的中国沿着笔墨的勾画,徐徐铺展开。
尚德林一一指出每个字的奥义,时间浇铸的笔墨,犹如青铜器上的铭文,无一字无来历,无一字不遣怀。诠释到朱红的“中国”二字,他语气既骄傲又谦卑,“这是‘中国’二字最早的文字记载。”
这幅作品是国宝“何尊”上铭文的首次书法展示,一路随着尚德林的足迹,转遍联合国总部、巴黎教科文中心等艺术殿堂,让这股3000年前就扬起的中国风继续升腾。
而关于篆刻,故事更浩如烟云,单拎出一则有如传说的旧闻:1991年,尚德林受邀访美讲学,在圣地亚哥表演篆刻艺术时,他当场挥刀就石,不停不歇,当日治印逾百。观者只见石屑纷飞,刀走龙蛇,不解其中奥秘,以为是手工技艺,忍不住大声叫好。等到一方方印上纸张,四溢的艺术张力涌来,所有人都震呆在原地,默不作声,融化在这古风古韵里。
尚德林居默驼轩,终日与古文字、刀笔为伴。在外人看来,生活又慢又闲,哪知他在艺术之路上,早比那些自喻骏马的人跑得快多了。
桥之通
说尚德林是桥,有两层意思。一层是,他连接东西,在世界各地不遗余力推介中国书法篆刻艺术;另一层是,他链接古今,在各种场合,运用古文字的具象传播优秀传统文化。
前者,是尚德林最重视的身份,也是他的使命所在。
后者,源自他的学养与兴趣,或说是他的本来面貌。
这些年,尚德林像只不知疲倦的候鸟,穿梭于世界各地,为中国文化引吭高歌——书大篆,刻印章,画水墨,行程满满,心境却愈发宽阔。
1994年,尚德林移居美国,次年便成立中国书法篆刻学会,书法这朵艺术奇葩,大大方方地走进世界艺术百花园;他从不单打独斗,在担任美国国际艺术基金会秘书长时,为数十位国内书画家争取到了赞助,让他们能够站上更高的舞台传播中国文化;展览、讲学,每到一处,精妙的演讲,通透的阐释,闻者无不动容,在心中居留一段中国文化的向往,在他的影响下,许多外国人有了自己的中文名字。
2014年冬,站在三门峡大坝上,尚德林仿佛发现了什么,手指黄河对身边的人说:“看,河水绕过弯道的样子像不像象形字‘母’,旁边那条分流和弯道像不像‘流’字?”他拿出纸笔,边写边说,直至“母”与“流”与河流、弯道的轮廓渐渐重合。
数不清有多少这样的时刻:拿起笔,细细地解析每一个象形字的构造与含义。《周易》说象形字是:远取诸物,近取诸人。远近都是自然的描画,简约抽象而成艺术;横竖却是历史的记录,融化侵浸而成信仰。“你看‘孝’这个象形字,本是老人身边一个饭锅,如果连饭都没有,何谈孝敬。”
我们坐着,听尚德林反复解释着的几个字,“孝”“身”“母”,不禁连连点头。待拿出手书的清人周寿昌的《晒旧衣感赋》,“卅载绨袍检存,领襟虽破却余温。重逢不忍轻移拆,上有慈母旧线痕”,再和着他的故事言说一遍,闻者不由心头一撞,百感齐发。
桥,也许还有第三层意思。有人说,(尚德林)在传承书法艺术的同时,在其作品中也能看到些许西方的文化元素,如他的作品中显示出的现代主义的某些意趣,较注重视觉效果,装饰性较强等,在艺术语言上架起了中西文化互通的桥梁。
诚如斯言。尚德林一手古意盎然,一手新风蒸腾,站在桥上,成就了自己的标识,也带来了别样的风景——融汇古今,跨越中外,在完整浑圆的书法艺术体系中,扎入“现代”与“国际”两个标签。
骨之傲
清人刘熙载《艺概·书概》中说:“书之要,统于‘骨气’二字。骨气而曰洞达者,中透为洞,边透为达。洞达则字疏密肥瘦皆善,否则皆病。”
此话用在尚德林身上再适用不过。
尚德林有骨气的故事不少,流传最广的有两则——
尚德林善治印。美国的社会贤达,凡对中国文化感兴趣的,都要请他治印一方。迄今为止,他已应邀为李光耀、李明博等数十位名人政要治了印。2005年3月,在旧金山的“陈水扁之友会”的负责人慕名找到尚德林,出价6万美元请求尚德林为陈水扁治印,被他断然拒绝。理由是,“在我眼里,他只是个背弃中华民族的小丑,我希望早日实现祖国统一大业,憎恶台独”。
尚德林有捷才,善做“嵌名联”。2005年4月,尚德林应邀到台湾做学术访问。其间,台“总统府”一位温姓女士请尚德林为李登辉写一副“嵌名联”,他欣然应允,挥毫写就:登峰造孽千夫指,辉暗阴魂害中华。
交谈中,尚德林对海外华人的一些乱象有些愤然,“不能保持良心和尊严,胸脯哪挺得起来”。许多人游学日久,常自叹如风筝飘飞天际,“游丝一断浑无力”,随波逐流。而同处异域的尚德林,却如居静室,潜心做事,“无论身处何方,心都朝着祖国的方向”。
有骨气,还得有善肠,如写书法,横来竖往,方能立得住脊梁。
2002年,尚德林在呼和浩特大青山建立了治沙基地,筹资植树固沙防风。他为汶川地震、内蒙古雪灾、湖北水灾等捐款捐物,为贫困大学生捐资助学。2014年4月,“尚德林书法慈善捐赠义卖展”在鲁迅美术学院举行,所得善款全部捐给辽宁老人院。
谈起此次捐赠,尚德林兴奋莫名:“我一刻都不想停,接着走,行善没有止息。”
祖国的肯定,让尚德林珍视。几次电邮往来,他反复提及一封贺信。这封2012年1月发自中国驻美国洛杉矶总领事馆的贺信,令彼时在福建举办“月是故乡明”书法展的他涕泪交加——
“书法是文化的瑰宝,韵味独具,内涵深邃。您作为海外侨胞,潜心书法艺术,弘扬文化传统,体现了您对故乡的眷念和对中华文化的热爱,扩大了中华文化的影响,增进了中外人民的相互了解与友谊。”
一字一句,念完此信,尚德林意犹未尽:“这封信也是我的瑰宝。”
刘熙载的《艺概·书概》亦言:“书者有二观:曰观物,曰观我。观物以类情,观我以通德。”
不观物,谈何书法;不观我,再用功也终究是书匠。二观皆备,方为书法家。
尚德林,担得起书法家这个称呼。(本报记者 邵文杰 吴晓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