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沈从文躺在山地上,面对一片绿色,感叹道:“企图用充满历史霉斑的文字来写它时,竟是完全的徒劳。”而此时,当我站在巴彦和硕草原上放眼四望,白云悠悠,醉人的草色从脚下蔓延开来,无远弗届,恣意晕染,一直铺排到天际线上,我搜索枯肠,同样不知用什么样的词语来形容这浩瀚的绿色!
一条亮晶晶的河水正从天边蜿蜒而来,宁静而温顺,如同远古人类留给草原的一条哈达,祈福苍生,寄意悠远;又像某位云间书派大师的神来之笔,收放自如,奥秘无穷。司机包叔说,那是伊敏河,由此向北流去,与海拉尔河会合,再一路绕行,汇入额尔古纳河。
此时,山梁背后忽然传来一串悠长的牧歌,歌声浑厚而低沉,苍茫而忧伤,静静听来,怅惘的情绪,直欲让人心魂震颤。包叔说,这是一首古老的蒙古歌曲,是年老的阿爸唱给远嫁的女儿的,也可能是小伙子在思念他曾经的恋人,大意是:
……岸上的骏马拖着缰绳,
美丽的姑娘诺恩吉雅,
出嫁到遥远的他乡……
这回肠荡气的歌竟让我产生了一种强烈的跪拜的冲动——为这辽阔洁净的白云蓝天,碧水绿野,也为了这马背上强悍而重情的民族。此时,我的脑海里又回响起那句同样牵魂动魄的歌词: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
包叔说,这才是开始,呼伦贝尔有80000平方公里的天然草场,3000多条河流,500多个湖泊,30多个民族,多姿多彩,越走越好看。果如所言。这一路从海拉尔到满洲里,沿伊敏河和额尔古纳河穿行,西山森林公园、红花尔基林海、巴尔虎草原、额尔古纳湿地,留在脑子里的满是“绿遍天涯”的记忆。最难忘的是扎赉诺尔的几处牧场,那真叫“花的草原”——丝绒般油绿油绿的草地上,金黄的金针花、紫红的苜蓿花、窈窕的韭菜花、灵动的蝴蝶花、富丽的芍药、娇艳的山丹,星星点点,粲然夺目,微风拂过,草偃花摇,芳香扑鼻。包叔说:“没花的草原哪能叫草原!我在队里放牧时,每天清晨骑马跑一圈,露水打湿的裤腿上都会沾满五颜六色的花粉,拍都拍不掉。”
包叔插队的地方,是贝尔湖附近的一个嘎查(生产队)。贝尔湖与西北面的呼伦湖,像一双清澈的眼眸,亿万斯年,深情地仰望着辽远的苍穹。包叔插队时,与一户牧民家庭生活在一起。他说,牧民是天生善良的,在他们眼里,一切生灵都是弱者,都需要同情呵护。在草原上,常会听说有的家庭孩子成群,其实不少是捡来或别人送来的,他们一视同仁地疼爱。即使是对那些幼小的羊羔、牛犊、马驹,他们也不时搂在怀里,以同样的昵称去表达爱怜。
生活在天无私覆、地无私载的天地里,草原民族永远是心地宽厚、心境澄明的。他们对给予他们无限恩惠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满怀崇敬与感激,认为万物有灵,决不可毁伤与亵渎。牧民反感和抵触那些“征服”“开垦”“采挖”之类的字眼。一块草地,是长生天留给人类的,一旦毁坏无法复原,怎可随便开挖呢?一座山峰,那是神灵栖息之所,怎能征服得了呢?一条溪水河流,是草原生命之源,怎可祸害污染呢?包叔告诉我,牧民虽逐水草而居,不断迁徙,但那些搬迁过毡包的地方,从来都是干干净净的,决不会留有垃圾余物和裸露的坑洼。
包叔不会注意到,就在他温热的回忆与动情的言说中,我已感动得热泪盈眶。是的,这美丽的、绿色的草原,宁静的、和平的草原,充满神性的天堂般的草原啊,是最适于安妥灵魂、回归本源的地方。
巴尔扎克时代“天才”的“独一无二”的女作家乔治·桑,病危时留给尘世的最后遗言是:“请留下……一片绿色!”
托尔斯泰长眠在他的庄园里,林间的墓碑是一抔长方形土墩,上面长满绿茸茸的苔藓。
那么,就让我们像海德格尔忠告的那样:“学会严肃地对待那里原始单纯的生存吧!”因为“他们所需所想的是对其存在与自主的静谧生活的维系”。
祝福草原!
(作者为散文家、中国散文学会会长 王巨才 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