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出版的《图像晚清:〈点石斋画报〉之外》,为读者带来一个重看晚清的新视角。作者陈平原,现为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先后出版过《点石斋画报选》《看图说书——中国小说绣像阅读札记》《图像晚清》等相关著述。“我之关注图像,与美术史家不同,更多考虑的是图文之间的缝隙、对话与互补。”陈平原这样解释对图像“情有独钟”的原因。而晚清的思想潮流、社会生活及文化生产,则是他一直以来的关注所在。
依旧是从“图像”入手,这一次,陈平原别出心裁地通过《点石斋画报》之外的其他画报,“打开一扇小窗,接晚清社会文化‘地气’”。
中国古代有书必有图
记者:这本书中更偏重的是“图像”还是“晚清”?
陈平原:此书的重心,首先是“图像”,而后才是“晚清”。
古代中国“图”“书”并称,有书必有图。但在漫长的历史岁月中,大部分图像资料没能像其阐释的经典那样留存下来。图谱的失落以及国人读图能力的退化,宋人郑樵已有很深的感叹,其在《通志略·图谱略》中,专门讨论了“图”“书”携手的重要性,批评时人“见书不见图”。在文字之外,图像如何传递知识、表达情感以及完成文明的塑造,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清楚的。
而对中国学界来说,“读图”还是一门生疏的“手艺”。既擅长阅读、分析图像,又颇能体味、保持文字魅力,这很不容易,需要修养,也需要训练。读图有趣,但并不轻松。这也是我二十年间,持续关注图文之间的对峙与对话,且多有论述的原因。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书籍、报刊、档案、书信日记等,往往只使用文字材料,最近十几年方才兼及图像。画报不仅是资料库,更是一个特殊视角,我称为“低调启蒙”——与《新民丛报》《民报》等高调论述不太一样,更接近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如果说“开通群智,振发精神”是晚清所有报刊的共同主旨,那么,以“图像叙事”为主的晚清画报,追求的是“其事信而有征,其文浅而易晓”。这种编辑策略,当初是读者对象决定的,“故士夫可读也,下而贩夫牧竖,亦可助科头跣足之倾谈”。百年后,研究者则从这种兼及娱乐、商业与改良群治的读物中,发掘出一种不怎么居高临下的启蒙姿态。
关注《点石斋画报》之外的晚清画报
记者:为什么书名提到了《点石斋画报》,书中谈的却是其他画报?
陈平原:这回出版的《图像晚清》,其实是两册,一册专注《点石斋画报》,一册谈论《点石斋画报》之外的“晚清画报”。前者是修订版的旧书重印,后者才是近期的研究成果。
1884年创刊的《点石斋画报》,是近代中国最早、影响最大的一份新闻画报,国内外学界已多有研究,我只不过是“众声喧哗”中的一家之言。而关注它之外的“晚清画报”,我虽不敢说“独步天下”,但起码是比较有特色的。
多年来,我曾在不同场合提及:“创刊于1884年5月8日,终刊于1898年8月的《点石斋画报》,十五年间,共刊出四千余幅带文的图画,这对于今人之直接触摸‘晚清’,理解近代中国社会生活的各个层面,是个不可多得的宝库。”这话有瑕疵,须略为修正:不仅《点石斋画报》,众多徘徊于“娱乐”与“启蒙”之间的晚清画报,都将“对于今人之直接触摸‘晚清’”起决定性作用。之所以不厌其烦,再三谈论此话题,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提醒学界关注《点石斋画报》之外的晚清画报。
此书收文二十则,介绍了二十八种晚清画报。选择这些画报的标准有三个:重要性、艺术性和稀缺性。前两者属于个人判断,不见得都被认可;第三种更值得一提。举个例子,上海环球社1909年8月至1910年8月间发行的《图画日报》,共出刊404期,每期十二页,总篇幅与《点石斋画报》不相上下。1999年上海古籍出版社重刊了这套画报,很多大学图书馆有入藏,因而我就少费口舌。至于那些存世极少、水平不错而又罕为人知的画报,如北京的《星期画报》(1906)、《益森画报》(1907)等,我会格外用心。
晚清画报主要集中在今天大家耳熟能详的“北上广”。按创刊时间排列,应该是上海、北京、广州。第四个稍弱一点的,是北方的重要通商口岸天津。其他城市偶尔也刊行画报,但大都发行时间短,影响也不大。这一出版格局,与当年西学东渐的步伐大致吻合。或者说,画报本身就是现代传媒以及都市生活的产物,且反过来印证了现代都市文化的形成。
“画报”中重看晚清有新意
记者:从这些画报的角度出发,您看到了晚清社会文化中的哪些新意?
陈平原:晚清各种社会矛盾错综复杂,其中最为关键的是中外、满汉、新旧、雅俗,还有革命与改良等。如何论述,取决于个人的立场及视角。《图像晚清:点石斋画报》开列了“中外纪闻”“官场现形”“格致汇编”“海上繁华”四大主题。而《图像晚清:〈点石斋画报〉之外》中,再添上民俗风情与城市建筑,是考虑到今人的阅读趣味。至于当初占据不小篇幅的鬼神故事以及因果报应则没有纳入。
这其中让我觉得最有意思的,是石印术的引进和画家在启蒙事业中的作用。明清小说戏曲的插图十分精美,但版刻制作工艺相当复杂。而石印术的引进,使这一切变得简单许多,剩下的主要问题,就是配图的原则以及绘画的能力。在中国,吟诗作文乃读书人的当行本色。至于绘画能力,则必须接受专门训练。故但凡创办画报,“延请名手,精心图绘”便成了要务。此前我们谈论晚清的启蒙事业,关注的基本上都是“文人”。而从上海的《点石斋画报》到广州的《时事画报》,其成败得失,画家均起关键性作用。
这本书也有遗憾。谈论晚清画报,必须兼及政治立场、审美趣味、技术手段以及生产流通。此书虽有整体规划,但毕竟是为《看历史》杂志撰写的专栏文章,更加强调可读性。若从专业角度看,如此“图文并茂”,好处是兼及雅俗,缺点则是缺乏深度,很难“两全其美”。专业性的考证、辨析与阐发,只能交给即将由三联书店刊行的增订版《左图右史与西学东渐——晚清画报研究》来实现了。
(本报记者 李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