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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4年11月28日 星期五

    钩 沉

    上海普通人家的考古学观察

    顾音海 《 光明日报 》( 2014年11月28日   15 版)

        小桥,流水,人家,是江南城镇的特色。上海,是人多拥挤的城市;所谓“大上海”,主要是人多势众,百样纷陈,影响巨大。上海人家,真正的老上海本地人不多,绝大多数就是在上海城市扩展中来自五湖四海的外乡人、外国人,按今天的叫法,就是新上海人。无论来自内地还是外国,这些新上海人努力建设这块土地,将其变成热土,对有的人而言还是乐土,使得上海形成“异质文化”多元并举的局面,为城市发展作出了很大贡献。观察这些上海人的家庭结构与谋生历程,其籍贯、婚姻、职业、生计,可以具体明白些“海纳百川”的功效和所谓“海派”的由来,进而晓得海禁、封闭是万万行不通的。

     

        上海因港而兴,因商贸而起。与广东一样,先是林林总总的洋行、货栈、商店出现,再是工厂应运而生,于是,大量从业人员就从各地纷至沓来,先从小角色做起,再慢慢发展。不少人从伙计升级到老板,或跳槽另觅高就。他们来沪基本靠亲友介绍,甚至谋生的企业就是家族式管理,所以,他们后来成家,有“家小”,大多也是族人介绍或联姻,一般由媒人去家乡物色,然后带到上海来成亲,生儿育女。于是,一拖二,二变三,三生万物,七大姑八大姨就这么诞生出来了。这部分家庭,占了上海市民的相当部分。

     

    “洋泾浜”型小市民

     

        上海首先是个崇洋的城市,吃上“洋”饭的算是比较优裕的家庭。即使做了“洋盘”,似乎也胜过“土豆”的。海纳百川,有容乃大,这个“容”,起初就是容“洋”。社会对舶来品比较崇拜,洋油,洋火,洋伞,洋袜,洋布,洋琴,洋蜡烛,好看叫“蛮洋气”……崇洋(不是媚外)心理比较普遍。靠着与洋人做生意,或者入“外企”挣高薪,有的人家开始富裕起来。叫这类人家“假洋鬼子”太过刻薄也并非事实,至多是“洋泾浜”人家吧。他们是小市民,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是社会的稳定因素。

     

        这类人里面,有叶澄衷这样的从杂货店员、外轮供货商到银行巨子、慈善家,有其他名人富商,但我们更关注普通人家,他们更具有代表性,怎样有一份收入略高的工作,一家子怎样在上海度日生根。

     

        顾得人家庭。顾氏民国元年(1912)出生在临近上海的昆山石浦镇,是长子,后来下面有三个妹妹(存活)。六岁上,被寄养到上海亲戚家中,稍长去新式学堂读书,毕业后在亲戚开的店里做帮手。由于机灵活络,加上约一米八的个头,又天生乐观豁达,热情诚恳,亲戚便介绍他去美国人开的保险公司应聘。当时应聘者很多,最后只剩下两人,总经理就命比赛写字,结果顾得人胜出,他的那手行书作为职员可算上乘。他在保险公司做到第4 科科长,收入颇丰,加上省吃俭用,也就有了点积蓄。几个妹妹先后来上海读书,父亲去世后,他将老母也接来上海,老母是小脚,基本就在家里享清福,家务请了“钟点工”来帮忙。接着,顾得人做了平生最得意的事情——在一个月内办成三件婚事。一是嫁妹,两个妹妹同时在一个月内出嫁,置办嫁妆等都由他这个兄长负责。二是自己的婚事,由媒人去昆山乡下招亲,最后在茜墩镇(今千灯)上觅得双胞胎姐妹中的妹妹来做太太,但事到临头妹妹怕羞躲起来不见媒人,结果姐姐顶替来沪,择日成亲。

     

        当时家里买了老式唱机和许多胶木唱片,播放京剧、丝竹名曲,也为老太太解闷。时值多事之秋,社会不乏混乱,小民委屈辛酸也就在所难免。如日本人占领上海时,顾得人有次发薪日下班坐黄包车经过大世界,被一个日本兵招手拦下搜身,结果抄去刚到手的一个月工资;某次有客户开“空头支票”毁约,顾得人急得吐血……

     

        1949年后,实行公有制,外资撤离上海。开头几年,百废待兴,解决许多旧政权遗留的顽症,顾得人凭着公司发的遣散费,精打细算支撑下一家老小开销;后来,他由工商联分配在农场做会计,虽然收入不能和从前相比,但孩子上大学、中专都不用学费;大儿子上师范还有补贴,毕业后服役,成为一名海军航空兵教员,更使顾家成为“光荣人家”;孩子毕业,先后由政府分配工作,分别做了外交官、教师、机关干部、工人,一一成家立业。顾得人于1996年患癌症之后坦然平静地去世,无牵挂,无痛苦,享年84岁。顾老太太2012年无疾而终,享年97岁,逢人便说“我活得太长了”。顾家是一个有稳定收入、适得其所、自得其乐的家庭,算得上社会稳定家庭。

     

    “三毛学生意”型人家

     

        上海,是产业工人的大本营,许多实业的半壁江山在上海,如纺织业。工人靠技术吃饭,师傅带徒弟,以前手工作坊是这般规矩,而流水线大机器生产也还要靠传帮带,有些机械化程度不高的工序更要徒弟拜师傅。不妨说,这是张乐平漫画中“三毛学生意”式的类型。工人来源,多数是家境困苦的安徽、苏北、浙江山区等地农民,后来遇到家乡天灾,更多人来上海逃荒谋生。三毛漫画中,小三毛想象着“上海”两字下面,是一大碗米饭和幢幢高楼,不禁露出笑容,这代表了当初闯荡上海的许多穷苦人的想法——吃饱肚子,住上房子,也就是最基本的温饱生活。但工人家庭,能保住饭碗的不大容易,特别在饥荒年头,能进厂子里做工很难;就是做了工,也还是处于生活链的下层。

     

        小说《上海的早晨》女主人公之一沪江纱厂女工汤阿英家庭,可以说是典型的外来务工人员之家。她原是无锡乡下农民,有“白毛女”式遭地主欺负的遭遇,后来就到上海投靠老邻居秦妈妈。“秦妈妈在上海混的不错,”因为“乡下日子不好过,很早以前就到上海谋生去了,现在是沪江纱厂的接头工,在上海落户了。”其实,所谓“混的不错”,也就是有份工可打,“落户了”住的是草棚棚。汤阿英先由秦妈妈向车间“拿摩温”送礼偷偷进厂学了半个月接头技术,到正式招工时考试合格,于是成为一名“纺织娘”。在纺织厂的工人里,男的大部分是机修工。机修工找纺织娘成家,真是天经地义。汤阿英暂住在秦妈妈的草棚棚里,对面棚棚住的是本厂机修工张学海和他妈妈,父亲早年给日本人做工时死了。这两家门当户对,一经走动就成了亲,汤阿英成了孤儿寡母的草棚棚新女主,生女儿巧珠。

     

        汤阿英住的那间草棚棚现在更暗了,从外边向里面看去,只是黑乌乌的一片,啥也看不见。要在草棚棚里站一会儿,慢慢才看清楚。一进门右手摆着的那张床是用砖头砌成的,有一尺多高,上面都铺了一层稻草,算是褥子,灰黑了的褥单和打满了补丁的蓝印花布的被子全卷了起来。床对面贴墙摆着两张板凳。靠板凳的上头,放着一个洋铁皮炉子。锅里的饭已经焖熟了,散发出的饭的香味给浓厚的潮湿的泥土的气息掩盖住了,一点也闻不出来。人字形的芦席的屋顶很低,给洋铁炉子的烟熏得黝黑。草棚棚里没有一张桌子。屋顶低也有它的好处,汤阿英的剪子和铅笔这一类的小物事就插在芦席里,抬起头一伸手便可以拿来用。

     

        棚户区是上海家庭房荒中的大问题。1949年,上海200户以上的棚户区就有322处,主要分布在沪东、沪西工业区,至少64400户人家过着草棚生活,人口在100万人以上,尚不包括小片区域和散户,而当时上海总人口是400万。当然住棚户的不全是工人,还有其他职业或无业游民。起初上海的工人有住楼房的,但抗战开始,难民激增,棚户也就蔓延,成为城市规划、新建中一个老大难问题。

     

    知识阶层家庭

     

        随着城市文化发展,新生的知识阶层,与前一部分中的成功人士或许略有重叠,但这里主要是指从事文化职业的人,报人、出版者、教师、作家或自由撰稿人、演员或艺术家,还有宗教界人士等。这类家庭,是新旧参半。所谓新,是婚姻双方都是新式知识分子,双方自由恋爱,是洋学堂同学或同事;所谓旧,是一方接受过新教育,具备新思想、新学问,另一方还是老乡出身,传统身份,做做家务之类,这以男方为名人的居多,有的就干脆新旧兼顾,外室、正室兼容了。

     

        兹举应修人家庭为例。应修人1900年出生在浙江慈溪,1914年到上海豫源钱庄做学徒,三年满师后留下做店员,1920年供职上海中国棉业银行。由于捧上银行“金饭碗”(当然得看银行效益),收入尚可,他就购书读书,并与钱庄业好友沈滨掌、杨井眉、谢旦如等合办“上海通讯图书馆”,出版图书馆月报,组织图书馆共进会,郑振铎、郭沫若、郁达夫、叶圣陶等名人都是会员。1922年与汪静之、冯雪峰等组织“湖畔诗社”,自费出版诗集、文学刊物《皎月》《支那二月》。可以说,应修人的文化团体成了当时宣传新文化的一个中心。

     

        从应修人日记得知,他1917年十七岁时已经有了家室,只是一直在慈溪乡下。在当时的环境下,父母做主乃至指腹为婚都是正常的事情,特别在乡下,男子十几岁成家不算稀奇。但青年应修人特别好学、求知欲强烈,他读过私塾和新式小学,喜欢写诗,读英文,又梦想改造农村,自学商务印书馆出版的西方科技图书如《土壤学》《肥料学》《新农业》等。他又寄希望于尚在老家的“秀妹”,还经常邮寄些进步书刊回家让妹阅读。从日记中略知,秀妹的文化程度并不高,认识的字有限。而应修人并未将书刊寄给妻子,可见妻子应该是很旧式的人物了。数年后,应修人在上海找到了知己,可说是“书为媒”的结果。上海一家人,形式种种,故事应该就从你我的父辈、祖辈讲起,而眼下又是新的一轮海纳百川的开始,多少年后又要回过头来从21世纪初讲起了。

     

        (摘自《上海市民考古手册》,上海博物馆编,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6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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