枉为人生几十年,居然从未有过“础石”的概念。
那天,漫步未央宫遗址,秋风瑟瑟中汉长安城除了荒草萋萋,黄土片片,映入眼帘的就属柱础石了。汉长安城的础石或突兀或隐在地面,深于地面的叫大础墩,巨大粗壮,只能透过厚玻璃俯视;而矗在黄土荒草中的则浑圆古拙,剖面平整,伸手抚触,清凉光滑,忍不住坐上去,起身时剖面已有了温润之气。未央宫就是建在这大大小小无数的柱础石之上?竟全然没有时下建筑工地林立的水泥桩的冷漠,础石可感可触。
一时被震住,我不由停止不住地询问。
便想起李泽厚描述处于草创阶段的汉代艺术,真的就是这般幼稚、粗简和笨拙?础石们就静静矗立在那里,雄浑厚重,充满生命感和力量。想想汉代皇宫大大小小每根梁柱都稳稳立于之上,在丞相萧何的令下,向世界昭示一代一世的威武,古拙与气势在此显示了最为质朴的美的本质。
浑浑圆圆,几乎没有线条,一如李泽厚《美的历程》所描述:以简化的轮廓为形象,就使粗犷的气势不受束缚而带有非写实的浪漫风味……从画像石到汉乐府,从壁画到工艺,从陶俑到隶书,汉代艺术呈现出来的更多是整体性的民族精神。那是中华本土的音调传统,是由楚文化而来的天真狂放的浪漫主义,是人对世界满目琳琅的行动征服中的古拙气势的美。
如此饱满,如此实在。朋友说:在汉代,一切都遵循“够用”就好了。所谓天地为心,简朴为用。
够用,真的是今人所缺失的精神。在废墟,走了大半天,我们很少说话,一路听一路看一路回望,也一路审视当下。作为础石,对于土木建筑的确够用了,古人如此明慧,行动却如此简单质朴。够用,在我心中没有任何语言会比够用的础石古拙与强大了,2200多年前的稚拙与简朴,令当下无度的奢华黯淡无光。
够用,其实也揭示了那个疗伤、养育、生息的时代本质,乃至民族实用后的旷达精神。不是吗?秦暴政劳民伤国,于是,革除秦朝的苛政,“破胍而为圜,斫雕而为朴”(《史记·酷吏列传》),系列的怀柔政策,方方面面得以舒缓开放,百姓得以休养生息,文化可以长袖舒展。为官用人,竟也英雄不问出处,能用够用便好,一如高祖手下大多来自底层的英雄:萧何是狱吏,曹参是算账的,周勃是吹鼓手,夏侯婴是车夫,韩信是地痞,樊哙是屠夫……却成就如此千秋大业。今天真的难以想象,如此自由平等,如此不拘一格降人才,如此接近人本思想。“仁者爱人,民为贵,君为轻,社稷次之”,尊重人,推崇人,弘扬人的生命存在的意义和主体独立自觉的价值,其社会文明程度之高,令今人望其项背。那样的包容开放,当然会激发无数平民的无限创造力,在一切可以“够用”之后,汉民族便豪放地一往无前。于是,中国古代的文化又开始了它生生不息的创造力。
开放,包容与仁义也深入到后宫,史书描述汉宫女每年元宵节可以开放出游渭河一次,与民同乐,有关关的雎鸠,便不再回宫。而宫女年长便放出宫,大多也过上常人生活。甚至汉武帝当政之后,在民间还找回了母后初婚时生的女儿并接入宫,敬为姐,封公主。如此仁义通人性,又有用贤变法,尊王攘夷;大战匈奴,出使西域;巫蛊为乱,罪己示民等等。武帝以自己纵横跌宕的一生,造就了一个风云变幻、英雄辈出的时代。
汉代后宫也呈现出“够用”的风尚。食不重味,衣不重彩。武帝皇袍数年不换新,王后衣无重彩,大多一色,很少多种颜色。整个皇宫,无奢靡之风,唯有简朴。想想今日国际高端场合,女士着淡雅净色衣裙,文静高雅;男士纯正深色,一派雅正。这份净色美韵,不也是人类的基础色?已经不仅仅是够用就好,人类至雅之境是自然本色,汉人以其古拙质朴,奠定了中华原初的审美传统。
文景之治,一切从皇帝皇宫做起,一如今天约束官人的“八项规定”。这不正是国家的础石?立于之上的是浩浩荡荡的民心。
一时,汉长安,成为世界大都市,犹若今天的纽约。盛世之余,出使西域,辟丝绸之路,一路从未央宫出发,一路从我们广西合浦扬帆。陆路与大海成就了辉煌的骆驼与航海文化,开历史先河,何等的气魄与雄风。当然,张骞们做生意是否盈亏,我们无从知晓也没法说清,但留给我们的是一派大国风范,更是一种文化和思想。
又一日,专程拜谒萧何曹参墓。仅仅两堆黄土,两个修葺的墓碑,一左一右,全然没有今人墓地的豪华奢靡的攀比,他们以其朴素到仅有的黄土,记载着一个旷世传奇,一段伟大友谊。今天,他们30米相邻,继续着相知相敬。每天夜里这里一定动静不小吧?举杯相邀,两人一定早已杯酒解怨?抵牾是暂时的,因为同装着社稷江山,是同道同志,便不会有暗算与“腹黑”,只有惺惺相惜。杯觥交错或低唱浅酌,或月下漫步,不知二位英雄对今人的愚蠢多多有何激愤之议?是的,天地为心,简朴为用。许多既定方针,够用就好,今人怎么这样瞎折腾。“萧规曹随”,继任丞相曹参淡定无比。仅仅四字,却不止于曹参的黄老思想,更多的还在于他的朗阔胸襟、家国情怀与高远理想。环顾今人,一任非议一任,任任有新观念,任任要新政绩,劳民伤财不说,坏了纲常及音调传统则是大事。两块断裂的墓碑,两堆静穆的黄土,两位已乘黄鹤远去的英雄创造的文景之治,为汉代带来繁花似锦的太平盛世,也为我们带来无限的想象力。未央宫的柱础石,就这样一一讲述着我大汉的古拙与气度,就这样携着楚汉之风,扑面而来。真的是挥一挥衣袖,便是几千年的气韵;抡一抡石斧,便是顶天立地。今天的我们决不能止于仰望。因为几千年的华夏文明历程仍在进行中。
西安的文友还说,我们写作的源头虽在周秦,但础石却立在汉代。因为“文学”这个词,在汉代的观念里,比今天宽,也比今天厚。汉代的文学包含了文章经籍和选官制度,尤其在汉武帝时代是显学,全国瞩目。司马迁眼中的文学:“明天人分际,通古今之义,文章尔雅,训辞深厚,恩施甚美”。可以称得文学家的,既饱学与真知灼见,文章笔法讲究,还要有深层次的审美享受,可见其大方大气。
在当年文武百官上朝处的承明殿遗址,我有幸看到一位冯姓游客于8月24日的留言:千古帝业唯余此,贾谊过秦谁过汉。的确,想想巍巍然挺立着的司马迁、贾谊等,如今文坛鱼目混珠的我等,也因之向上多出些许收获识见,往下延伸出许多自知之明并羞愧难当。才疏学浅,居然也无知无畏敢动笔涂鸦长安。但想想西安“满城文化,半城神仙”,一路西安,处处神仙,与神仙相遇的好处,是令我时时看见人生必须脚踩的那些础石,并自我寻思自己何以为汉家女?何以说汉语?何以写汉字?汉文化的础石就那样稳稳地立在那里,心神向往。
(作者为《南方文坛》杂志主编 张燕玲(南宁)。主要从事文艺评论和散文创作。曾获全国少数民族优秀成果奖等多种奖励。配图础石为作者所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