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9日下午1时许,法国作家帕特里克·莫迪亚诺正在街上遛弯儿,忽然听到他荣获今年诺贝尔文学奖的消息。他一下回不过神来,继续在外溜达,故而迟迟没有在焦急找人的媒体上露面。他所处的伽利玛尔出版社也没料到鸿鹄将至,或天上会掉下馅饼。社长安托尼·加斯东午后一直忙于其他事务,到四点半时才赶紧将莫迪亚诺请至社本部祝贺。加氏是既惊讶又惊喜,心态溢于言表。可是,莫迪亚诺却表示他获奖是件“怪事”。他结结巴巴地对一大群奉承者说:“我觉得被人分身了,感到自己判若两人……因为,这有点儿……总之,我想说,特别是……”他对蜂拥而至的提问者支吾一阵,干脆吐露:“一个作家,对他写的东西总有些盲目。我倒急于知道他们为什么选择了我。若找到缘由,自己也弄个明白。”
莫迪亚诺是一个十分谦逊的人,淡泊名利,从不哗众取宠,不肯在时髦的热闹场合抛头露面,还曾拒绝进入法兰西文学院。从一个孤独的作家骤然变成受追捧的公众人物,着实令他窘迫难堪。当天,我得知他获得本年度诺贝尔文学奖,于是赶到巴黎“同位书店”看他作品的出版销售情况,但只找到了他10月份刚出版的小说《让你别在区内迷路》。那里,女店主对莫迪亚诺获诺贝尔文学奖感到十分意外,说:“我们猜想美国、日本、白俄罗斯,或者肯尼亚几位作家可能获奖。谁也没有想到会是莫迪亚诺,尽管他是个很有影响的作家。此人极不善言辞,结结巴巴,当众说不出几句完整的话来。我不知道他将怎么应付当前的局面。”对此,我见法国《解放报》也载文道:“莫迪亚诺的一群追随者们企盼听到他在斯德哥尔摩发表演说。可是,他能说出完整的句子吗?或许,他像惯常那样,用手势来表达意思,亦未可知。他身高一米九八,看来得另量身定做一套礼服哩!”
在报道莫迪亚诺获得2014年诺贝尔文学奖时,法国媒体异口同声叫喊“出乎意料”,但却都是“喜出望外”。因为,法国作家获得此奖项的人数至今达到15人,可谓“莫大荣耀”,各家电视台均当作主要新闻播出,总统奥朗德专门向莫迪亚诺发了贺信,称赞他为国争光。据称,莫迪亚诺可以拿到八十万欧元的诺贝尔文学奖奖金;伽利玛尔出版社也将莫氏的新作《让你别在区内迷路》加印十万册,增付给作者一笔丰厚的稿酬。从更广的文学范围看,尽管法国国内一向视莫迪亚诺的作品为“小调音乐”,他在国外被看成“典型的巴黎怀旧作家”,然而一旦登上斯德哥尔摩的领奖台,将顷刻幻变成“大师”,巴黎文坛上空又闪现“一尾彗星”,给悲叹法国“文学危殆”者以莫大的慰藉。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指导过中国研究生撰写关于莫迪亚诺的文学论文,又在北外编纂的《法国文学》(1980-2000)里对他进行介绍,涉猎其《星形广场》《夜巡》《环城林荫道》《阴惨别墅》《花墟》《蜜月旅行》《春狗》等主要作品,觉得他虽自云继承热拉尔·德·纳尔华的文学衣钵,却自辟蹊径,是一位具有个性的写实主义作家。现在,看了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在颁奖上给他贴的几个标签,感到都有些浮泛,与他本人文学创作的主导修辞格不甚相符。斯德哥尔摩可敬的判官们依凭莫迪亚诺跟普鲁斯特同为“洒水浇菊花”的辛勤园丁,因而称誉莫迪亚诺为“当代普鲁斯特”,纯系夸夸其谈,言而无中,近乎乱点鸳鸯谱。稍有世界文学知识的人都清楚,普鲁斯特的长河大作《追忆逝水年华》里涌动的是“意识流”,而莫迪亚诺则明确拒绝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其三十来部小说构成一个巴黎现实社会的“形象世界”。与之相适应,他在叙事中的遣词造句力求简洁凝练,通俗易懂,与普鲁斯特的“内心独白”,运用大长句子的筑梦格调迥然不同。法国现任总理瓦尔斯日前在电视上指出,莫迪亚诺的作品“简短而入木三分”。他道出了自己读莫氏小说的实感,也恰是该作家笔触的特征。何况,在谈及普鲁斯特的散文风格时,莫迪亚诺坦言:“我从十六岁时起就开始读《追忆逝水年华》,直到二十岁才读完……在小说里,我寻求一种简练的语言。归根结底,我始终在想,一个人若退而采用散文,那表明他是个拙劣的诗人。”显然莫迪亚诺不屑与普鲁斯特同归进“意识流”,而更欣赏鲍叙埃、海兹、塞利纳、奥约诺、贝尔纳诺斯、哈缪和海明威等“简约派”作家。
当然,对他影响最大的,还是两位法国现代作家雷蒙·格诺和保尔·莫朗,特别是前者。可以说,莫迪亚诺是在雷蒙·格诺的直接培养下成长起来的。他从年轻时代起就结识格诺,常上格诺在塞纳河右岸的家里午餐。后来,格诺当了他的证婚人,指教他阅读,还将他1968年写的处女作《星形广场》推荐给出版社。还是格诺让他光顾巴黎奥斯特里兹车站和第十七区的一些荒凉去处,从而引起他对“启蒙城”的浓烈兴趣。使法京的街巷、人物,以及其秘密,尤其是德军占领时期罗里斯通街的“法国盖世太保”皆淋漓尽致地出现在他的《夜巡》(1969年)等一本本小说里。
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是根据莫迪亚诺是被公认的地道的“巴黎作家”决定给他颁奖的,认为莫氏充分“揭示了德国占领时期的那个世界”和“最难摸清的人类命运”。不过,这一颁奖意旨强调莫迪亚诺的创作是“回忆的艺术”,这种立论有失偏颇。所谓“回忆的艺术”,缘于“回忆的责任”,即历史的过来人有一种“回忆的义务”,可莫迪亚诺出生于1945年,并没有亲历第二次世界大战纳粹占领下的法国生活,他小说里描绘的“巴黎黑市”原本为他的犹太父亲出没之地。他展示的德军占领场景全是从查阅旧报纸、年鉴和各类指南间接了解到的。因此,他1974年跟著名电影导演路易·马勒合写的电影脚本《拉孔布·吕西安》曾招惹非议。他叙述的故事《多拉·布鲁德尔》则是1988年9月在1941年12月31日的《巴黎晚报》上查到的一则“寻人启事”,由彼联想出来的。更有趣的是,他在《种畜系语》里描绘得十分动人的“中国长毛狗”系从家中的几张照片上看的。那只狗因遭他母亲抛弃而愤然跳窗自尽了。这些细节表明,莫迪亚诺并不是二战的见证人,并无“回忆的义务”,谈不上什么“回忆的艺术”。严格说来,诺贝尔文学奖给他加冕的“回忆艺术”有些“空穴来风”,连他本人都不敢苟同。莫迪亚诺的作品并非仅限于描写巴黎生活场景,《夜草》、《失去青春咖啡馆》等数部小说的主题是阿尔及利亚战争和本·巴卡事件等重大历史场面。诺奖评委会声言他们依凭莫迪亚诺的作品整体衡量发奖,却以“回忆艺术”归结其全部创作,显然自相矛盾。评委会完全按他们固有的框框,不恰当地虚拟结论,难免有损其“学术权威”,表露出在斯德哥尔摩正襟危坐的诸位判官既无应有的能力,亦无充分时间考察全球的文坛,却年年岁岁在北欧一隅对之妄加判断。
总之,莫迪亚诺是一位对文学事业做出重大贡献的作家,其价值是他的作品,并非出自诺奖。在祝贺他获得殊荣的南非高音喇叭鼓噪声平静下来之后,法国一些有识之士静心思量,发现莫迪亚诺其实是个“反诺贝尔奖”(un anti-Nobel)人选,不适于进入“精英殿堂”。眼下的“意外”若不是诺奖的自我否定,就是又一出“西洋荒诞剧”。
(沈大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