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与美、盛大、空灵、浪漫有关,所以它必须被装进盒子,就好像巨人一定要被镇在阿拉丁神灯里,或者一场烟花必然曾以黑火药的形式被压缩在弹膛。
1839年冬夜,芭蕾舞女王玛丽·塔格里奥妮的马车行驶在冰封的荒原上,不料却被一个俄罗斯强盗截下。更难以预料的是,这个可爱的强盗,居然只是在皑皑白雪上铺展开一块豹皮,要求舞蹈家在上面为他独舞一曲。他是唯一的观众,她是唯一的舞者。他命令她、他允许她、他请求她——独自起舞,在星空之下,在荒原之上。那支舞,让舞蹈家蜕变为生灵……据说在那之后,舞蹈家便有了一个习惯,她总在首饰盒上放一块冰,为了铭记那个夜晚、那场舞、那次相遇。每当冰块在璀璨的珠宝间融化开来,她就会想起冰雪冷冽的大地上空清明的星光。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它属于浪漫主义的19世纪,所以今时今日听来,它更像一个传奇:她,孤身犯险,路遇强敌,不知后路。就当这是最后一支舞,那么跳吧,务必充沛、务必忘情……山河无乐曲,却有静默绝响;他,劫掠她,不为索财,不为交媾,只是,要她起舞,或者说,他迢迢而来,只为来送给她一段旷野间盛大的独舞。那是真正的自然与生命之舞,像一个神秘的礼物、一个祝福;他必然爱慕她的身体,因为是真正的爱慕,所以不做入侵,像对待一尊神;他是一个强盗,名义上的强者,却因为艺术交出了自己的权柄,臣服于她;他铺设兽皮于她脚下,因他十分懂得她的足尖舞,看似洁净空灵,却是兽欲里升起的白莲花。她用之后漫长的半生怀想那片荒野,怀想那个无端闯入却斯斯文文、然而再无交集的知己,以及那个再也不可抵达也无须再抵达的时刻。他们就封印在她的身体里,与她的呼吸、心跳、她四肢百骸的感觉同在,与她之后的每一支舞、生命里的每一个瞬间,同在。
呈现这个动人的故事的,是装置艺术作品《塔格里奥妮的首饰盒》,它是超现实主义大师约瑟夫·科内尔“盒子”系列作品之一。艺术家把一条项链、12个玻璃制成的“冰块”,连同一段关于塔格里奥妮与强盗的记述文字一同放在木匣里,用这几个象征物的拼接完成了时空的回溯,与当年舞蹈家所做如出一辙。
这是科内尔偏爱的手法,“盒子”系列中所有作品几乎都是以这样的形式组织起来。科内尔会以超现实主义的思路,在各式各样的物什中选取几样入盒,用以陈述某个事件或表达某种情绪,甚至进而,意在呈现他对整个世界及宇宙的理解。他只用手边之物,植物、羽毛、明信片、报纸、麻线……聚合它们、摆布它们,用物与物搭建诗意,去召唤无远弗届的灵。他的盒子仿佛一个反向的潘多拉魔盒。如果你相信那个关于盒子的万古隐喻——潘多拉曾无视宙斯劝诫,打开盒子,放出了种种扰动世间的幽灵,那么,你也同样该相信,科内尔能用他的盒子将这些幽灵一一召回。从宙斯到科内尔,“盒子”所隐喻的从来就不仅仅是一个容器,他还是脏器,有血肉、有悸动、有四面来路、有远方依稀。因而,捧出这个盒子,总像是捧出了一颗故人心。一个人的一生中有会多少盼想与欲念,曾在旷野无人处闪动,之后又尊严的熄灭,如钉,钉成界与戒,才能撑起像一尊木匣子一样方方正正的皮相,去熬过这有惊无险的一生?
像“盒子”一样,约瑟夫·科内尔这位营造“小空间”的高手、名满天下的超现实主义艺术家、成功的电影大师,本性却极害羞,他是隐藏者、守界者。他堪当自己作品最好的注解:孑孑然终生,始终与世界保持着轻盈无扰的关系,除了必要地照顾母亲和残疾的弟弟,他对人世的态度就犹如塔格里奥妮遭遇的那位强盗,独自观看、暗自爱慕,不去做任何强势的连接。他一辈子的活动半径几乎没超出过纽约的皇后街区,这里仿佛就是他的整个生活世界。然而,在这个他切近且熟悉的空间里,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外部世界的密码。他并非不渴慕远方,大概是早已懂得,真正的远绝非脚力所能企及,要凭命运加持心力方可抵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