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绘精神

    “浮世”一词相对于日本中世纪的人生观“忧世”（二者同音），由后者寄托来世的彼岸理想转换为赞颂现世的此岸现实，也带有世俗的情色意味。1630年间的《歌舞伎草纸绘卷》中有诗大意为：“浮世若梦，何必认真，且将眼前美好化作永远记忆”。在东方人的文化视角中，仍能体会到对虚浮世界相霎时繁华的留恋与感慨，这正是日本本土审美意识“物哀”（客观物象与主观情感产生共鸣）的精髓所在。

    如果说由中国传入的佛教版画与明清版画为日本画师提供了艺术与技术层面的范本，那么江户初期出版业的迅速扩张则为浮世绘版画的兴起蓄积了广阔的创新空间与市场诉求。浮世绘版画自菱川师宣始创，一个半世纪间名师辈出，技法与工艺不断推陈出新。题材主要包括以吉原游女为主角的美人画及春画，为歌舞伎演员画像的“役者绘”，以及幕末时期兴起的风景花鸟画等，包罗万象，详尽记录了江户时代的人情风物，也反映出当时大众流行文化的趣味与审美心理。

    美人画随着铃木春信对“锦绘”（多色套印，因似京都地区出产的精美锦缎而得名）的运用而焕发光彩，步入兴盛期。他笔下婉约雅致的女性被誉为“由菩萨国下凡的仙女”，画面配以古典诗句，意境清新而梦幻。喜多川歌麿的“大首绘”将浮世绘美人画推向了顶峰。通过将构图拉近至人物半身尤其是头部，人物的表情、性格、心理活动得以充分展示。在歌麿的代表作《歌撰恋之部》中，女性形象云髻高耸，肌肤胜雪，一颦一笑间思绪万千，微妙含蓄的神情反映出心理状态的复杂宛转，体现出画家深刻的洞察力、精准的塑造力和丰富的表现力。为歌舞伎演员传神写照的“役者绘”最卓越的画师当属东洲斋写乐。他以夸张的漫画笔法刻画演员的外形特征与性格特征，轮廓线条起伏多变，眼角和嘴角采用多套版印技法加以强调，鲜明生动地提炼出演员本人与角色的双重魅力，入木三分地探寻人物内在的真实。江户时代后期，在西洋透视与明暗等技法的影响下，浮世绘风景画兴起，葛饰北斋与歌川广重两位画家以卓绝天才和执着求索使之享誉海外。葛饰北斋一生不断在画艺上挑战自我，钻研不息。他于50岁之后开始持续绘制的《北斋漫画》广泛涉猎各类题材，挑战绘画表现的可能极限，全卷共有图三千九百一十幅之多。年逾七旬的北斋花费五年时间绘制的《富岳三十六景》（实为四十六幅），以不同位置、角度、时间、季节全方位地表现作为日本人精神圣地的富士山。其中《神奈川冲浪里》以惊险的动态，雄奇的构图带来强大的视觉冲击力，滔天巨浪中三艘小船随波逐流，流露出对自然的敬畏之情。画面对海外输入的化学颜料维尔林蓝的使用也令人耳目一新。歌川广重以作品中浓郁的抒情气质和文人意趣而被称为“乡愁画家”。《东海道五十三次》系列传达出日本传统和歌的意境和单纯悠远的品格，画家对四季变换中自然环境的描摹尤为感人。《江户名所百景》富于挑战性的竖幅构图中，广重将近景物象极度拉近，主体被画面边缘切断，使远景更具有纵深感，清朗的色彩运用与羽化等拓印技法的娴熟掌握为作品带来柔和舒展的视觉效果。 

    浮世绘版画的制作需要分工协作来完成。在出版商根据市场需求决定题材内容后，历经原稿绘制、雕版、拓印三个阶段繁复的步骤方可完成。在形式方面，浮世绘也包括在纸或绢上徒手作画的“肉笔绘”，版画则根据套版技术不同经历了一系列演变，由单一墨色的墨摺绘到墨摺笔彩（手工着色）等。浮世绘版画制作的每一个环节都要求技艺精准，每一道工具材料都要求品质精良，集中体现了制作者的工艺水平和敬业精神。

    浮世绘是江户时代平民社会风尚与人文价值观的百科全书，其前期开放直接、及时行乐的情感表达体现着可追溯至绳纹文化的坦率生命态度，后期对客观景物曲尽其妙的观照描摹则体现着对自然的崇尚与感悟。在对中国古代文明与西方现代文明借鉴吸收的同时，日本对自身本土文化特征有清楚的认识与坚持，浮世绘这一文化形态的发展进程可以说是自觉、自信、自律、自然的。正是因其独特的视觉形式与文化内涵，浮世绘对欧洲艺术产生了巨大冲击，在19世纪后期形成席卷欧洲的“日本主义”，影响了欧洲现代美术发展进程。“新艺术运动”与印象派画家都曾经从浮世绘中汲取灵感。

    浮世绘今何在？在日本繁荣的漫画书与当代艺术中，我们似乎仍可以发现浮世绘形式与精神的延续。在宫崎骏的动画电影中，也仿佛随处弥漫着歌川广重恬淡的自然景致。近日，大英博物馆以葛饰北斋的《富岳三十六景神奈川冲浪里》为主题制成T恤、背包、扇子等各类艺术衍生品而大受欢迎，这幅杰作已成为鲜明的视觉文化符号，不断强化着日本艺术的辨识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