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6月16日,中国作家代表团(团长严文井,团员茹志鹃、海笑、任光椿、陈喜儒)从东京乘新干线去京都,途经静冈县的富士山市。日本是海洋性气候,空气湿润,多云多雾,富士山约有半年隐藏在云雾之中,游人难得一睹风采。此时正值梅雨季节,潮湿多雨,谁也没奢望看到富士山,但出乎意料的是,那巍然屹立在蓝天白云下的富士雪峰,却迎着疾驰的列车扑面而来,这意外之喜,引起一片惊叹。
日本人把富士山视为圣山、镇国之山、民族的象征。自古以来,不知有多少文人墨客描绘它,赞美它,其中比较有名的有希世灵彦(1404—1488)《题富士山》:富士峰高宇宙间,崔嵬岂独冠东关,惟应白日青天好,雪里看山不识山。太田道灌(1432—1486)的和歌:吾庐临碧海,紧靠松林边,檐下极目望,可见富士山。石川丈山(1588—1672)的诗:“仙客来游云外颠,神龙栖老洞中渊,雪如纨素烟如柄,白扇倒悬东海天。”龟田鹏斋(1752—1826)《望富岳》:富峰千丈雪,寒光落杯中。倒饮杯中影,胸中生雄风。正冈子规(1867—1902)俳句:巍巍一秀峰,残雪皑皑盖山顶,分明一国境。村井隆(1928—)俳句:富士山蓝蓝,雨云低低绕山巅,快如疾风旋。我国清末诗人黄遵宪也有诗咏叹:“拔地摩天独立高,莲峰涌出海东涛;二千五百年前雪,一白茫茫积未消”……
人们都默默地眺望远处的富士雪峰,车厢里静悄悄的。这时,与日本朋友佐藤纯子坐在一起的茹志鹃突然小声说,前几天去看望周扬,见到了夫人苏灵扬,她白发如银,光洁耀眼,自有一种独特的纯净之美。佐藤纯子说,白发确实很漂亮,日本作家司马辽太郎的长长银发就很有风采。
团长严文井也在观赏富士山。他早已谢顶,脑后仅存少许白发,额头宽而亮,听两位女士大谈白发之美,突然来了雅兴,拿过我的笔记本写道:
富士白且秃,
俯瞰人间千万年,
阅尽美与丑。
一九八二年六月十六日得于光之号九号车厢赴京都途中。
严文井 小陈兄正
不知他是自况还是另有所指,大家传阅后见仁见智,褒贬不一。文井却一本正经道:“别笑,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别以为秃就没人喜欢。富士山不也秃吗?美不美?我来日本好几次了,难得见到富士山,每人写一首汉俳,做个纪念。”团长发话,只好遵命,人人凝神沉思,搜肠刮肚。
茹志鹃文思敏捷,挥笔写道:
富士戴白帽,
冬是积雪夏云绕,
人世变何速。
海笑写道:
富士巍巍立,
东西南北一百景,
壮哉伟且美。
任光椿写道:
长长新干线,
远山近田绿渐浓,
奈良鹿天真。
最后剩下我,本想赖账,说富士山我已见过多次,早就没有了新鲜感,挤不出来,但文井不饶,说你不能坏了大家的雅兴,我看耍赖不成,只好信口胡诌,滥竽充数:
碧野耸雪峰,
扑朔迷离云雾中,
是睡还是醒?
就这样,全团五人,每人一首,共凑五首汉俳。因手头没纸,都写在我的笔记本上。我们五个人,除任光椿偶然写几首旧体诗词外,谁也不是诗人,但因团长命题作文,只好从命,匆匆落笔,充其量,只能算打油诗而已。但我却“因诗得福”,笔记本上留下了四位作家的手迹。
6月17日,全团游岚山,谒周总理诗碑,中午在“嵯峨野”豆腐屋用餐。坐在这幽静的和式饭店中,茂林修竹,凉风习习,洞箫阵阵,心旷神怡。文井说:“1963年访日时,有巴金、冰心、马烽、许觉民,翻译是安淑渠,由木村美智子陪同游岚山,在渡月桥边‘樱饼家’用餐,我当时心血来潮,凑了一首打油诗,至今还记得:
渡月桥边樱饼家,
谢婆身边坐老巴。
磨茹豆腐御料理,
马许吃了笑哈哈。
我称冰心为谢婆,她不高兴,说太难听了。”
文井说完,笑着点了一支烟。我说,这首诗中,独独没有您,美中不足。今天旧地重游,不可无诗。文井沉吟半晌,写诗一首:
有风无风
有月无梦
尺八万里朦胧
有歌无歌
有琴无剑
欲舞徒乎奈何
我说,这诗有点禅味,不太好解。文井说,我写的是梦。
在回国的飞机上,我请他在我的小本上写几个字留念,他写得极认真、严肃,有点像格言:在不倦的探索过程中,永远会有同伴,永远不会寂寞。
那年冬天,日本作家井上靖先生一行来访,我陪外国作家团在外地访问,不在北京,没有见面,文井见井上后,给我写了封信:
喜儒仁兄阁下:此次井上靖来访,您忙得未能出场,是一大憾事。后来,我有事去看了白土吾夫,他们将两件本来应该面交给您的信函托我转交。现在托小李带去,稍稍迟了两天,希望不要见怪。文井十一月廿二日
那时,文井已年近古稀,但思想活跃,兴趣广泛,爱开玩笑,爱猫,爱音乐,爱围棋,爱烟酒。他虽然长期担任文艺界领导,亲历了当代文学界的风风雨雨,但他的思想、文章,依然不失赤子之心,实在难能可贵。
(作者为日本文学研究专家、翻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