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着急,你,我说的就是在读这篇文章的你。我当然知道,这个版面只有黑白两色。所以,你根本不可能在这里看到,克莱因的蓝。
这个世界上,你不能看到东西还有很多,比如山间流转的风、交响乐的奏鸣,或者神的降临;你已经习惯于看不到所有形容词,因为他们只能依附物象而存在,悲喜、快慢、温寒……从来都难勾勒出标准的形象;你还看不到所有魅惑的“大词”,真理、爱情、正义、权力、自由……大抵所有值得为之生死的概念,全部都非视觉所能直接捕获;当然,你也看不到“无”,那个足以裹挟一切,昭示着存在者之整体的“无”。但是,这丝毫不妨碍人们长篇累牍来谈论它们,所以,我愿意来讲讲,你暂时看不到的,克莱因的蓝。
克莱因蓝,RGB(红、绿、蓝三色)比值0:47:167,一种“配方”明确的颜色。1957年,在米兰的一次展览上,法国艺术家伊夫·克莱因惊世骇俗地用八块涂满这种蓝色的画布参展,一举成名,世上始有克莱因蓝。艺术家和这种颜色的关系,有点类似于天文学家和以他为名的某个星体之间的关系,他并没创造它,但却最先指出它,并给了它一个名字。仿佛有了名字,一切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开始,它便得以从恒河沙数的世界中被分别出来。
克莱因蓝,绝对之蓝,艺术家甚至有野心以它来呈现世界之本质。据说年少的克莱因曾经和两个小伙伴玩过一个“瓜分”世界的游戏,不是简单以国境为界的瓜分,而是试图以一种元素来界定世界的、带着近似于本体论图谋的那种划分。第一个孩子要走了陆地,第二个孩子要走了空气,克莱因则要走了所有的蓝色之物。这真是一个视觉艺术天才交出的答案。蓝,只是一种颜色,居然成为了他对世界施予好恶的那条暗线。像泰勒斯用水描述了世界的本源,这个少年用蓝色界定出了自己的王国,这王国里有天之无涯、海之杳远、青焰之灵动……在克莱因看来,宇宙最本质的颜色就是蓝。他像术士炼丹一样,要从所有蓝中萃取出最纯正的蓝色——克莱因蓝——蓝色之国的国王,它是高浓度的,夺目、深远、纯粹、妖异、独自成立,甚至很难与其他颜色相匹配。它是蓝的顶点。
像哲学家制作概念一样,克莱因制作他的蓝,以视觉、以名称、以精神、以世界。作为颜色之一种,克莱因蓝绝对是个硬气的存在,它甚至摆脱了“随类赋彩”的本分。比如,如若观看一个被涂上克莱因蓝的雕像,你第一眼看到将不是雕塑本身,扑面而来的将是蓝。或者,很容易的,你默念“宝蓝”和“克莱因蓝”这两个词语,立即就能体会到后者更具精神性特征,它更为名词化,更坚挺、更重。克莱因蓝,是色之外的色,蓝之中的蓝。
其实,克莱因醉心于蓝,其逻辑与20世纪初抽象派先驱们一脉相承:放弃物象、放弃叙事,用最纯粹的视觉形式去呈现不可呈现之物,以感官对接世界之本体,无论这本体是“存在”还是“虚无”。就像康定斯基选了点线面、蒙德里安选了格子,克莱因选了他自己的那抹蓝。他执着地相信,最单纯的色彩能带来最强烈的心灵感受,召唤出宇宙之真。这是哗然杂沓的世界里,对抱朴归一的信仰。尽管后来,克莱因蓝也不免命定地败于时尚、败于消费,甚至败于它与生俱来的缺陷——意义空洞,但作为一种信仰,它从未败落。
克莱因生前做过一个很棒的作品,他放飞了1000个克莱因蓝色的氢气球。当成百上千气球漫天升起,带着蓝色返归天际,消融在碧空深处,那难道不是诺瓦利斯的“蓝花”,向着浩瀚的宇宙一朵朵地盛放么?克莱因蓝,不仅仅是一种RGB比值0:47:167的颜色,像蓝花一样,真正的克莱因蓝难以照见,但你要相信有,你要爱慕它,寻求它。
好了,我的故事讲完了。很抱歉,我似乎还是没能说清楚,什么是克莱因的蓝。所以你看,图像自有其意义与力量,他们不可被遮蔽、不可被取代。不过有时候,你会暂时看不到它们,但没有关系,耐心一点,因为所有不可见的事物,必将以更强有力的方式到来,一遍又一遍。漫长的生命里面,你总会遭遇它。你遇见它时,希望你能认出它。
(萧歌/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