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丹霞山之前,我读过许多名家对它的描绘。几乎是满纸的大词,诸如:燃烧、雄奇、壮阔、神秘,让人感到,它是个居高临下之所。还有,一提到它的历史,就与舜帝、韩愈、张九龄等大人物相联系,好像此地之孕育均是人杰,背后是风云变幻、鬼斧神工。一切都与小民远了。
我是个小民情结甚重的人,对壮大的风景有畏惧心理,这一点与汪曾祺先生相仿佛。那年,他与林斤澜登泰山,走到中腰,就体力不支了,索性就坐在路边岩石上,喝黄酒。他说,泰山大象巍巍,而我不过一枚草芥,弱心惴惴,我对它的伟大无可奈何——泰山既然进入不了我的内部,我也不能化为泰山,那么就不必小鸡吃黄豆强努,还是甘于平凡,高山仰止,超然物外吧。但是,喝黄酒的汪老却发现了泰山的另一种韵味:在中腰的百草虽然被登山的人忽略,却也枝繁叶茂、花团锦簇,生长得毫不懈怠;那瘦岩上的小树,虽无人照拂,却也不泯挺拔的意志——一切都隐忍在本分之中。汪曾祺认为,这才是泰山的大美。
到了丹霞山之后,我拒绝别人灌输的“雄、险、奇”之说,而是用汪曾祺式的眼风,努力搜寻“之外”的东西,我发现,丹霞山之大美在于那里的山水和人都有定力和禅意。
譬如丹霞山的摩崖石刻,刻上的都是“法海慈航”、“诞先登岸”、“忍心”、“仁泉”、“义比山高”之类的与佛有关的文字,而且,虽然岩体如火,却总有清泠的水珠不断线地滴下。这一切,都昭示着:山雄可以自立,但却不可虚妄傲世,要存静虚与怜念在心头;激情可以澎湃,但却不可一味放纵,要懂得用清凉(理性)平抑。
譬如丹霞山的阳元石和阴元石,因为是男根和女阴的形象,酷肖之下,颇吸引游人眼球。人们惊罕异常,蜂拥而上,盲目朝拜,好像那自然的造像,就是自己的生命图腾,可以健旺自己的性事,可以和谐自己的百年姻缘。面对游人的亢奋和大呼小叫,当地人,包括小贩、扛夫、妇孺、农人,却表现得异乎平静。他们反问,这些游人都怎么了?在他们看来,男女性器,跟人的耳眼鼻喉、四肢手足一样,不过是人体的普通器官,不必特别看待。依他们的逻辑,我想,阳元石、阴元石一袒露在阳光之下,就有了去魅、去昧效果,使人远离阴私气,坦然地面对生命本能。它还告诉人们,性事既不是洪水猛兽,也不是回天大法,是个自然对应的过程:坚挺而不泛滥,内敛而不委靡——进退有度、平平常常就是了。
譬如丹霞山的双峰寨,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乃清光绪乙亥年(公元1898年)建的古村落。整个建筑,呈回字回环,占地9000平方米,城墙傲岸,四角都有炮楼,城门的主炮楼居然有五层楼高,有不让的气势,城墙里还有走廊三通,可以迅速地运兵,是个缜密得令人称叹的军事重镇。它的功能是防匪患、防兵火,墙体上自然留下了火烧、箭射的斑斑痕迹,尤其是那些累累弹痕、炮火轰坍的遗迹,让人想到战事的频仍与激烈。他们祖祖辈辈为家园而战,出了许多义民、壮士和英烈,这背后自然有大传奇、大故事。然而当地人对这一切都是含笑不语,只是把游人引进寨中的古民居,让你看他们门扉上精致的雕刻、厨灶间别致的器具和小巷清幽曲折的格局,让人们想象其祖先旧时的生活。古井旁的小狗极其温顺,见到生人也不躲,任你抚摸,乖怜地舔你的手。一群妇人自发地走到寨楼前的草地上,给游人跳客家舞、唱客家山歌。她们一水的蓝底白花的短衫,一水的玄色筒裤,脚上均是自制布鞋,手中的道具也极简,不过是一根白细的原木。她们敲打着地上的砌石,弄出整齐的节奏,且歌且舞。她们的舞姿原始古朴,她们的歌声清澈幽婉,她们的表情真纯庄重,直让你不忍懈怠,全身心地投入欣赏。她们一曲舞罢,又续一曲,让你目不暇接。她们说,这是我们客家人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唱的都是祖祖辈辈对生活的热爱、对爱情的向往,我们每个人都能唱上百曲哩。我被深深打动,感到,这里的人真是重生,淡漠暴力,也淡漠死亡,他们不言战事,不炫耀传奇,只叫你关注他们的日常生活。好像他们懂得硝烟易逝不足挂齿,而温暖和美的民风才是他们永远的牵挂。
在丹霞山,还有一处景观深深地触动了我的心灵,那就是镶嵌在万仞悬崖间的锦石岩寺。寺庙坐落在大山的穴洞之中,四面的山峰如匝,大有遮蔽之势,但两山之间刀削出一线豁口,使天光泻下,依然把佛门照得通明透亮。这一如天地箴言:佛光普照,须臾不被红尘湮没。因为心中有光,我的情绪有了起伏,便点上了一支烟。一个小尼含笑向我摆手,见我不解,便轻轻地拽着我的衣袖,把我引到寺外的一个商亭,那里正有一个雕木的大烟缸。我说,寺内到处点燃着香火,我以为就不忌惮烟火。她笑着说,香火是香火,烟火是烟火,香火属佛,烟火属俗,佛门净地不能被俗污。
到了十一时,寺里尊请斋饭,那个斋饭仪式,给了我从来未有过的心灵震撼——
斋饭前,人人都要静心净手,然后依次进入斋堂,像小学生在课堂上一样,在长长的窄桌上端坐,不可出大气,更不可出杂音,沉默地等待食物。住持敲响木鱼,率众僧尼颂祷,背后伴以梵乐,让人肃然敛神。每人桌前放一菜钵、一食碗、一汤勺、一竹筷,坐等僧尼布施。斋饭开始,僧尼依次给客人布食,每次都添少许,待你吃净,再回环过来继续添入。始终让你眼前的器皿空着,不剩余食,其立足点,是你应有的用度。这种节俭的用餐,让你不敢造次,落到桌面上的菜米,你也自觉地捡进嘴里。即便是已经腹饱,也不能兀自起立,要陪伴尚在进食的人。众人用餐毕,桌上一片虚空,之后依次携餐具走出,到堂外的汤锅里自行盥洗,轻轻地放到架上。这样的斋饭过程,既让人敬重食物,又让人找到了做人的庄重。
这不禁让我想到了人在进化链条上的位置——人所吃的稻谷与菜蔬,均系植物界的精华,是植物饱纳阳光之后,生命在光阴中最甘美的结晶;所啖之肉,亦是动物界的精粹,动物在自然法则的淘汰中,在食物链的终极,还是走上了人类的餐桌;至于人类的居停,均选择于风光水气调和丰赡之地,系“诗意的栖止”。就是说,人类占尽了宇宙“阴阳五行”之先,也享尽了生命世界的价值贡奉。所以,人类最基本的情感,应该是谦卑地行世,对宇宙万物感恩。感恩落到实处,就是淡泊欲望,不过多地索取,也不浪费天物,过朴素节俭的生活。其实,一粥一饭足可以让人温饱;关键的是心中要有敬畏、有信仰、有爱意,以驱除心间的冰冷和多余的妄念。这里有禅意,即: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丹霞山一行,让我心中盈满。因为它处处供奉着大地道德,也能让小民感受到禅意(人生哲学)对其心灵的引领。它既属于高人雅士,更属于寻常百姓,这样的风景,才真的殊胜。
(作者为北京房山区文联主席,散文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