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纪念广东韶关丹霞山入选世界地质公园十周年,不久前,韶关市丹霞山风景区管委会联合本报文艺部、《散文选刊》、《上海文学》等共同举办了2014第二届“我心中的丹霞山”全球华人散文大赛。现刊发两篇征文,以飨读者。
人与人的交集,人与自然万物的交集,细想来,无不有缘,有约,有情,有义,非此四股合力成全,则良愿、美图、佳境、好局终必有漏,有隔,有碍,有憾。
某些念头如影随形,如响附声,比如周作人认定自己乃由老僧转世,因此作诗“前世出家今在家,不将袍子换袈裟”,他的淡漠是“居家和尚”的那种淡漠,笔端如此,人前亦如此。我不能确定自己的前身干什么,如果也是做和尚,倒是个不错的情形。我喜欢安静,定力不差,守戒绝对不会像苏曼殊那样为难。
上个世纪末,我接触六祖《坛经》,对南禅的兴趣陡涨。有一回,我到湖北出差,本当找个机会去黄梅四祖寺参拜,可是连日大雨不肯休歇,最终没能去成。青年和尚惠能只知舂米砍柴,不识半箩大字,何以能深参透悟禅道之奥义?“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如此精警的偈语,仅凭天赋和灵感,文盲吟得出来吗?谁帮他醍醐灌顶?谁给他金刚加持?一千多年来,始终没人拿得出一个具足说服力的答案。四祖弘忍于深夜将衣钵传授给惠能,就算没有烛影斧声,那种神秘、紧张的现场追述也丝毫不逊色于任何武侠小说中一代宗师传授武功秘籍的故事桥段。山水跋涉,风雨兼程,惠能南行时,遭受了许多苦楚和不少惊吓,却逢凶化吉,遇难呈祥,这就愈加证明他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那位关键先生。惠能最终抵达韶关,在曹溪弘法数十年,虽一再婉拒“国师”之类的世俗荣耀,但仍是唐人和后人公认的顿宗鼻祖。
有心者往往有缘,我在韶关的南华寺,拜见了六祖真身。一千多年的岁月绵绵亘亘,数十代人的足迹灭灭明明,这个袈裟下的传奇却始终保持原样。可叹的是,一花开五叶的盛况之后,禅宗被程朱理学的化骨绵掌摧残了数百年,其风虽未歇灭,却元气大伤。“一灯能除千年暗,一智能灭万年愚。”在这个浮躁的时代,我们有暇读读禅宗公案,读读禅家偈语,内心确实会通透许多,明澈许多,轻松许多,既把背上肩上的石头放下,也把心上意上的石头放下,“桃花流水鳜鱼肥”,“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做个明白人并非难于上青天,再悲悯些就该是佛,再快活些就该是仙了,其不达者唯一间耳。
到了韶关,那个宿世之约就不可不履,不可不践。丹霞山,亿万斯年前,它就已塑形成功,在此耐心守候,至今它将旖旎风景和盘托出,仍然是原汁原味。丹霞山是温润的,也是刚强的,秀色可餐,力量弥满。我并不惊讶于那些丹岩的嵯峨,但我远眺时确实惊讶于那些在陡崖上凿成的精致石级和镌刻的擘窠大字,极其醒目的法书“丹霞”,当初究竟是如何呈现的?那些笨拙的壁画果真是原始人类留下的一串哑谜?无从悬揣,就算猜透了,也无从证实,这就会令笨拙者抓瞎,令聪明人抓狂。地上是丹岩方阵,天上是乌云方阵,它们久久地对峙着,如高手过招,并不急于开仗。最终,一场澍雨骤然降下,皆大欢喜。丹岩越洗越鲜亮,它们的天体浴就是力与美的展览,乌云鸣金收兵,转瞬之间就化为了雪白的莲座,这样的魔术令人疑幻疑真。
造物主的色彩感总是最靠谱的,没有哪位油画家能够在调色盘中调出这样层次丰富而且绝不重复的赭、赤、丹、朱、绯、绛、粉、彤、殷、红、酡、褐。我嫌红瓷无趣,却爱丹岩有韵,这韵是不断流动的,如诗句在书页和唇齿间流动,如旋律在琴键和手指上流动。它不仅仅流动,还能通过游人的视线来传输远古的信息。女娲补天的神话传说最美,在她的手中,这些丹岩就是绝佳的装修材料,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瀑布从山巅垂下珠帘,瘦则不盈一把,细则不足一握,那飞霰似乎不足以打湿游人好奇的目光,不足以打湿飞燕扑棱的翅膀。我在悬崖边痴看了许久,听人说,每年4月、8月、12月,就会有人冒险去采摘悬崖峭壁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燕窝,缒绳搏命者还能够看到眼前的风景吗?在天地偌大的镜框里,恰恰只有他们的影迹是模糊的,甚至沦为盲点。
锦石岩寺是个不折不扣的建筑奇迹,世间还有什么道场比悬崖上的天然岩洞更能接纳天地之灵气,吸收日月之精华?在长条木桌前,我们稳坐如钟,双手合十,静穆而又谦恭地等待着正午的那钵斋饭。一个人对待食物的态度,就是他对待神灵的态度,没有谈笑风生,没有觥筹交错,我们比平时吃得更慢,却吃得更香。我终于找准了孔子所说的“祭神如神在”的感觉,内心的庄重和严肃并非压抑,而是人性与神性自由沟通所必备的氛围。一旦澄心净虑,吃斋就不单是形而下的充饥,还是形而上的精神把晤,与旷日暌违的真我重逢。顷刻间,筷尖碰碗边的繁音也宛若清脆的敲击乐,不是韶乐,胜似韶乐。
在丹霞山,移步则换景。伟岸而壮硕的阳元石令男人惭愧,清幽而深邃的阴元石则令女人羞涩,丹霞山袒露其浑然天成的性器,当众昭示其和谐圆满。这就如同远古生殖崇拜的活现场,游人除了惊赞还是惊赞,谁都不会产生一丁点反感。此时此地,世间的伪道学和假正经简直不堪一击,不值一哂。“行远自迩,登高自卑”,经过一阵山风耳提面命之后,我终于有幸成为了这句真言的解人。
在锦江上乘船游览时,我蓦然记起那首网络歌曲《给我一杯干净水》,面对滔滔清流,来自城市的游客纷纷收起昔日的可怜劲和无奈状,在这里得到了超额补偿。“山是水之骨,水是山之魂”,锦江是丹霞山的强魂,丹霞山是锦江的主心骨。好好看看碧流中那大幅大幅的丹岩倒影吧,真就叫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亿万斯年如此,岂不是一份铭心刻骨的深情?谁说时间必然导致厌倦,是专克感情的天敌?真情把时间当作精炼的洪炉,一万年,一亿年,更久,都是为了炼成那颗神丹,那颗丹霞山的神丹。
“义”字千头万绪,但有一点同根同源,让一切井然有序而又各得其所,让真不失于矫造,让善不沦为表演,让美不毁于粉饰。我欣赏和赞成墨子的主张“兼相爱,交相利”,彼此相爱和深爱就是义,双赢和多赢就是义。无须过度包装和过分开发,丹霞山就能让你爱上更自然更健康的生活,让你赢回另一个藏匿已久、更好更真实的自我。
我走进了丹霞山,又离开了丹霞山,缘已结,约已践,情已热,义已明,这四股合力变成了这篇水到渠成的文字,也变成了记忆宝库中一件弥足珍贵的藏品。
(作者为湖南省作协副主席,《文学界》执行主编,散文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