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的话
“走课”,在国内叫“走班”。
“理想的学校将是一种教育的隐退,使你能试着发现你自己;发现你喜欢什么,需要什么;你善于做什么,不善于做什么。”今天的学校,转型,成为必然。学校,是发展学生个性的地方,是把课程选择权交给学生的地方,是丰富学生精神空间的地方,是让学生找到同伴的地方。
当前,不少学校正根据自身的硬件、师资等实际情况,选择合适方式、合适时机实行“走班制”。
走课的根本理念是什么?读完黄全愈教授的这篇文章,我们或许会有更深的领悟。
据说,国内有人把“走课”叫作“走班”。我不信,但我的中文软件里找不到“走课”,只有“走班”。不得不信。与“走班”对应的似乎是“坐班”:一个本属于上班族的循规蹈矩、死气沉沉的概念。所谓“走班”还是跳不出传统“班级”的概念。其实,要走的是“课”,要跳出的是“班”,是二年级也可以走三年级的“课”的生机勃勃,从“大乱”达到大治的选课机制。
一般来说,美国孩子从初中就开始“走课”。一下课,学生们匆匆忙忙赶到自己的锁柜(每人一个放课本和衣物的小柜子),取出下一节课的课本,慌慌忙忙跑向下一间教室……只一会儿,闹哄哄的教学楼又“走”得干干净净。
从这种乱哄哄的走课制里,能“走”出什么来呢?
1.解放个性
没有个性就没有创造性。因此,培养创造性的前提是保护孩子的个性,解放孩子的个性。
多元智能的理论告诉我们:孩子们有着不同的个性特征,只有因材施教,孩子的潜在素质才能充分发挥出来。猴子、老虎、骏马和鱼儿,有着不同的个性特征,统统关在笼里,不是“屈才”吗?当然,把猴子放河里,将老虎搁树上,把骏马牵山上,让鱼儿跳草地,都是阴差阳错地扼杀人才。走课,就是要解放个性,人尽其才。
解放个性,孩子首先需要有个自我认识的过程。常言道:“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这个“拉出来”,是自己把自己“拉出来”,是自己问自己:“Who am I?”这是一个痛苦的认识过程。走课,能协助你“发现自我”和“认识自我”。
我儿子矿矿,在赞誉中长大,自以为无所不能。妻子总是说,她教矿矿画得一手好画,但我却没有教孩子唱歌。
我说能怪谁呀?我一开卡拉OK机,你和矿矿就往楼上跑,只剩下我和两只狗。
我喜欢唱中国歌,矿矿喜欢唱美国歌,没办法教。更何况,人总是有缺陷的,有些东西是教不会,学不来的。如矿矿唱歌,五音不全,荒腔走调。
有一年,矿矿要修歌剧课。考试的曲目是Amazing Grace。考试那天,矿矿在他的房间唱啊练啊。
听到儿子房间里传出的“噪音”,我的心里特别痛苦,我很想告诫儿子:别唱了,你考不上的。但当我把矿矿叫到我的书房时,从来都爱嬉皮笑脸,插科打诨的儿子,这次却很虔诚、很认真地请求我:“爸爸,您能不能教我唱一下这首歌,特别是这一句……”我下意识地把已到嘴边的话,又硬生生地吞了下去。对孩子说真话,这正是父母的难呀!其实,真话也是说过了的,但“发现自己”和“认识自己”是旁人代替不了的,非得自己把自己“拉出来”,痛苦自己一番。
那天下午,我忐忑不安地在家等矿矿。谁知道,他竟然被录取了,还被分配了一个跑龙套的小角色。
看着儿子兴奋的脸,我的心像打翻了五味瓶……我小心翼翼地从侧面打听考试的情况。儿子说:“别问了,人不够,全都录取了,没有不录取的。”
后来,好在他到华盛顿去参加一个重要的活动,耽误了一些排练,就连龙套也不用跑了。
实际上,在上课和排练的过程中,孩子已多次问过自己“Who am I”的问题。在走课中,孩子不断磕磕碰碰地“发现自我”和“认识自我”……我告诉儿子:我刚秃顶时,热衷“地方支援中央”的发型;后来干脆敞开来开自己的玩笑,反而利用了弱点。矿矿很能说笑话,于是,荒腔走调反而成了他搞笑的亮点——又于是,利用弱点反而更有个性。
把个性从笼子里解放出来:给猴子一棵树,给老虎一座山,给骏马一片草原,给鱼儿一条河流,你将看到一个活蹦乱跳的顽猴,一只虎虎生威的猛虎,一匹绝尘千里的骏马,一条闯荡江湖的活鱼。
走课,帮助孩子发现自我,认识自我,解放个性。
2.重视人性
我们往往认为,把具有不同能力和个性的孩子放在同一个班,以同样的进度教同样的课程,是公平的、人道的。
其实不然。
在美国,学生的成绩属个人隐私。老师不能把学生的成绩分成三六九等公布出来。我在课堂上给学生发回考卷,卷面都得朝下,以免他人看见。尽管如此,谁好谁次?实际上,又一目了然。这在中小学表现得更清楚。学习好的,聪明的都在天赋班。此外英语、数学等必修课也都分快慢班。进快班或慢班,老师的建议起决定性作用。当然学生也有选择权。如果学生和家长坚持要换班,学校多半也不反对。在决定进快班或慢班前,学校一般会让孩子带回一份建议书,家长签字后才定夺。
1996年,我们搬家,矿矿转到新的小学。只读了一年,就上初中。临毕业前,他的homeroom老师病了,不能来学校,临时由一个教数学的老师给学生作鉴定。可能是阴差阳错,也可能是该老师想当然地以为矿矿是外国孩子英语肯定不行,或者是其他什么原因,她推荐矿矿上初中时到英语慢班上课。结果,上学没几天,矿矿回家发牢骚,说是英语课里的孩子非常迟钝,他三五分钟能做完的作业,别人磨了一节课还做不完……开始我们没太在意,还批评矿矿不谦虚。但孩子说得多了,还常常跟我们急,我就去了学校,才知道矿矿确实是上英语慢班。学校向英语老师了解情况,老师也说一定是弄错了,矿矿显然不该来这个班。后来,学校征求我们的意见后,马上进行调整。
不仅妻子对此耿耿于怀,就是矿矿小学的homeroom老师至今也表示费解:到底是什么原因,“推荐”天赋班的孩子到慢班学习?
其实,根据多元智能的理论,天赋班的孩子也有各自的弱点。我之所以提到这个故事,是想说明:把强者放到慢班是一种对强者的折磨;反之,把弱者放到快班也是不人道的折磨。试想:若孩子最多只能举60斤,一定逼着孩子举80斤甚至100斤,这不是人为的悲剧吗?问题是国内的家长恰恰忽视的是后一种折磨,生拉硬拽地把孩子往重点学校、重点班里塞,还美其名曰:“压力能变动力。”其实,这恰恰是给自己的孩子压上最不人道的“负”!
当然,在美国也有人反对分快慢班。然而,主张分快慢班的美国人往往会拿出一个跑步的比喻来论证自己的主张:三个朋友出门跑步锻炼,跑着跑着,不同的步伐、不同的要求出现了:A觉得速度太快,要求放慢速度;B却觉得速度仍慢了一些;C要求加快步伐。于是,这种不同的速度要求产生了一系列问题:
1、同样的步伐能不能满足不同的需求?
2、朋友间的融洽是一种需求,锻炼身体也是一种需求。如果A要求B和C放慢速度陪他,陪一段可以,甚至全程陪一两次也可以,但B和C能放弃锻炼长期陪A吗?
3、如果速度较快的B和C在一起跑步感觉更好,跑得较慢的A是不是与自己速度相近的人在一起也感觉更好呢?
4、如果B和C不得不天天放慢步伐陪A,A会有什么感受呢?
5、如果B和C不放慢步伐,A是否会吃不消呢?
6、因为跟不上B和C,A应该干脆放弃锻炼,还是应该选择适合自己的步伐坚持锻炼?
从上面这个比喻,我们可以看出:美国学校通过走课制来分快慢班、荣誉班、大学课程班等,除了便于教学外,更重要的是让孩子能有一个适合自己的教学环境。因此,除了老师推荐外,学生和家长也有权选择快慢班。为什么美国孩子和家长没有像许多中国家长那样一定要孩子上快班?答案很简单,即上述第6条:“A应该选择适合自己的步伐坚持锻炼”。
如果说,“各尽所能,按需分配”是人类理想社会的生活状况;那么,走课制就是“各尽所能,按需分配”的理想教学机制。
3.培养独立性
没有独立性,创造性无从谈起。而如何(how)“走课”?走什么“课”(what)?为什么(why)这样“走”这些“课”?孩子必须独立完成这个思考和抉择。
在这方面,美国大学生更成熟。因为从初中开始的走课制,极大地帮助孩子在发现自我、认识自我的过程中,培养自己的独立判断能力,为自己制订独立的人生规划。
矿矿15岁时,曾经写过自己在走课制中的惶惑、痛苦、挣扎……之所以惶惑,是因为抉择得自己做;之所以痛苦,是责任得自己负;之所以挣扎,是道路得自己走下去……
这是你自己的未来
上个学期结束前,我必须作出一个对我来说十分重要的决定——是否继续在美术班学下去。
我面临的是美术课和电脑课在课时安排上的冲突。上美术课,就不能修电脑课;反之,上电脑课,就没法选美术课。
美国高中,开有很多选修课,学生可根据自己的爱好,及未来的职业发展,考虑选相应的课。美术课和电脑课都在我的选修之列。
默乐高中美术班名气太大,30个名额竞争非常激烈,大多数同学早就认准了自己的职业追求,比如,建筑设计师、广告设计师、美术编辑、卡通片创造者、漫画家、画家、画廊老板……
以业余爱好为目的的,可能仅我一人。
我喜欢画画,也画得一手好画。但我也非常喜欢电脑!更重要的是,在我心里,电脑更可能直接或间接地与我未来的职业有关。
学期快结束了,同学们都忙着制订下学期的学习计划。我犹豫再三,最后还是下了决心。
爸爸说,前途是你自己去“走”的,想好了,就走下去。
我的绘画是妈妈启蒙的,她为我失掉这么一个优秀的美术老师感到非常伤感!
选电脑课,就得放弃美术。
这真是一个十分艰难的抉择呀!
然而,最难的是怎么把我的决定告诉罔达修士。
一天,老罔达非常开心。不能再拖了,我告诉他我的决定:“从下个学期起,我不再选修您的美术课了……”
要命的是,老罔达根本不信我这一套,起身就走,还顽皮地冲我笑一笑。我追上去,拉着罔达修士,把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
他听着听着,又笑了起来,打断我的话,幽默地说:“矿,快去画你的画,要不就没有幸运饼干啦!”(在美国的中餐馆,都给顾客一种叫“fortune cookie”的小饼干。饼干中包着一张小纸条,上面写些幸运的话)。
罔达修士根本就不相信我的话。他还以为我在开玩笑!
我足足花了15分钟,很认真地对他说了一遍,又一遍……
最后,他半信半疑地、惊诧地看着我,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严肃神情对我说:“矿,你说的是真话?”
接下来的几天,我很艰难地试图向他解释为什么会有这么个决定。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成为一个画家,或以画画为生。但是在发现自己这方面的才能后,又很不愿意放弃自己的兴趣。
我烦恼地对他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我又必须尽快决断。”
罔达修士平静了下来,他直勾勾地看着我说:“矿,你可以成为一个最好的……你知道吗?在班里,尽管你平常总是嘻嘻哈哈,但真正的天赋就在这里呀!”
这真是一个十分艰难的谈话。当老罔达从他的办公室里找出一沓入学考试时学生画的图画时,我几乎让自己改变了主意。
他把手中的几张画递给我,说道:“这是以往默乐美术班最好的毕业生入学考试时留下的画。”
然后,他又给我另一张,那是我在考这个班时画的画。
他没有正面看我,平静地说:“比一比!”
我当然知道老罔达的潜台词。
就在那一刻,我感到罔达修士忽然间老了,那种“老顽童”特有的幽默、机灵一下子都消失了。
老人喃喃地说:“我也不知道该对你说些什么?这是你自己的未来……”
我的心里也难受极了。
他那我从未见过的忧伤的神情,恐怕数十年后还会留在我的脑海里……
后来,听美术班的同学说,老罔达总是在上课时提到我。
他威胁那些不好好学的学生:“小心点,你们学不好,下个学期我就让矿再回来。把这个位置留给矿。”
嗨,老罔达,老顽童,真对不起您!
今生今世恐怕是没有机会再修您的课了,但从您那里学到的东西,会伴随我的一生,到天涯海角。
走课,并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选课过程,而是一个发现自我,认识自我,砥砺独立性的艰难的心路历程。
当然,从这个“以学生为本,以学习为中心”的走课制里,除了“解放个性”“重视人性”和“培养独立性”以外,还会“走”出许多东西来。比如,每个学期学生的选课,对老师将是不断的促进和刺激,老师要吸引学生,就不能一本经念到底,老师和老师之间形成了竞争机制,必须互相学习,必须不断地更新观念和更新知识,尝试新教学法。又如,学生有更多的机会接触不同的老师和不同的同学,能促进师生间和学生间课上和课后的交流。实行走课制的世界一流大学都非常重视课后的学习和交流。著名的哥伦比亚大学拥有79位诺贝尔奖得主,居全球名牌大学诺贝尔奖排行榜第二位。该校招生办执行主任弗达先生曾跟我说:“我们有一个非常强烈的信念:无论是课内课外,学生之间能相互学到许多东西。”而走课制正是为那些志趣相投、志同道合的师生(特别是学生)提供了一个课内课外互相切磋,共同研究,深入学习的机会、氛围、环境。
(作者系美国迈阿密大学教授、迈阿密大学亚洲、亚一美研究学科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