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蜘蛛——暗黑系生物，长手长脚，吞吐结网，诱捕万象；母亲——全世界数一数二的温情概念，毋须多言；在这相去甚远的两者间搭建起联系的，是一座被命名为“母亲”的巨型蜘蛛雕塑，它是艺术家路易斯·布尔乔亚的作品。“蜘蛛—母亲”，艺术家用一个干净利落的等式，漂亮地完成了一次弗洛伊德式的潜意识指认。

    用精神分析来解读布尔乔亚充满自传色彩的作品是可行的，她的童年生活简直堪当心理学个案范本。布尔乔亚生在一个诡异的家庭格局里，母亲、父亲和父亲的情人常年共处一室。父亲和情人无所顾忌，母亲则忍气吞声，整个家庭始终处在背叛与纵容、出离与弥合的张力里。和所有幼小的孩子一样，布尔乔亚惯于把这一切家庭的罪责都归诸己身，并始终为自己不是男孩而抱歉。布尔乔亚的母亲，一位壁毯编织工，终日像蜘蛛一样织补劳作。她是结网的高手，一面一刻不停地编织布匹讨生活，一面拆东补西，尽力弥合着支离破碎的家庭关系。然而，灵巧和耐心并不能平复她戕害自我的悲伤，每个在家庭生活中饱受磨蚀与折辱的女人都如毒蛛，分泌着痛苦与怨恨的汁液，她们是有毒的。母亲苦心织构的生活之网风雨飘摇，根本承不起沉痛的生活，小布尔乔亚无可避免地染上了不安、焦虑以及那种家传的、绵长的怨恨，她终其一生憎恨父亲。甚至在用蜘蛛与母亲做比中，都不免带着这样的用心：蜘蛛是绝恋的动物，一般而言，在交配完成之后，雌蜘蛛就会把雄性吃掉。她怨恨父亲作为雄性的不忠。

    1932年，布尔乔亚21岁时，她的母亲去世；2000年，她以89岁高龄完成了巨型雕塑《母亲》。从母亲去世到雕塑完成，时隔68年。也就是说，她几乎用了一生才找到了这个足以象征母亲的形象：庞大的如建筑物一般耸立的蜘蛛，强力、恐怖、不可撼动，她保护我们，也囚禁我们。她无条件地爱我们，占有我们，也无可奈何地伤害我们……布尔乔亚用68年时间，完成了一个漫长的纪念。

    也许所有缠斗太甚、纠葛太深，在光阴中暗自存在了太久的人和事，最终都不可避免地演化为一个简单的形象或一个印记。他们不再以真身来与人相见，不知道为什么不能，总之不能，这是时光的炼金术。于是，只剩下象征物庄重地留驻，它们带着光晕，如被私藏的宝匣，匣内装的是历历前尘，是良玉生烟，是被镇住的涌动心魔，或者是一道一道看不见的伤口。

    对不可触碰之事物的流连，大概可以成为人们需要象征物的缘由。无论象征主义有着多么神秘瑰丽的外观，关于它最本质的描述却是：以可见之物去表达不可见之物，以某种可表达的形式作为不可呈现之世界的替代物。也就是说，被象征者不再可见，不再存于现实，它抽象成纯粹属灵的存在，它意味着永恒的丧失。而人们执有象征，也无非是用一种类似于招魂的方式，去做出某种近乎绝望的努力。

    也许布尔乔亚从来都不曾创造“蜘蛛”，她只是任凭这个形象在心里不断生长，直到长成了纪念碑，矗立在整个生命的出口处——作为一个避无可避的尾声，为了偿还，为了了却，为了谢恩。这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创造，而是一个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深种在身体里，你根本不能无视它，它与你经年砥砺，直到最终，你不得不把它掏出来，否则你就是怀璧其罪。  （萧歌/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