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兮归来远征军

    茫茫群山，云遮雾罩。云贵高原西南部，险峰矗立，峡谷深峻。我们的飞机穿云破雾，平稳降落在腾冲机场。

    这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机场。远处是环抱的群山，机场建在一个孤零零的山头上，紧巴巴辟出一条跑道，停机坪上有一架小客机。不过别看机场小而简陋，在1942年5月到1945年8月，这个机场却是大名鼎鼎的驼峰航线关键节点，要为飞虎队加油补给。三年多的时间，这条从印度飞昆明的800公里“死亡航线”，为中国抗战运送了65万吨战略物资，而付出的代价也是骇人听闻的——500多架飞机坠毁、1500多名飞行员阵亡。一位老飞行员说天气晴朗时，完全可以沿着战友坠机碎片的反光飞行，他们把这个山谷取名“铝谷”，一个金属般冰冷的名字。

    天下着小雨，淅淅沥沥，灰蒙蒙的天空，云层很低。腾冲紧挨缅甸，边陲小城名气却颇大，往远说，是“最大的翡翠玉石集散地”，往近说，则是1944年9月远征军血战收复腾冲城。

    说近其实也不近了。1944年到2014年，70个春夏秋冬。2014年6月12日，一批远征军遗骸由缅甸归葬腾冲，22个白色骨灰坛埋入国殇墓园。远征军英魂归来，再次唤起国人对那段悲壮往事的记忆。

    雨依然在下。滇西的雨，时而豪放时而绵密。腾冲城内，雨中的滇西抗战纪念馆，两万多件珍贵文物，叙说着那场并未远去的战争，兵与民、血与火、灵与肉、攻与防、胜与败，写就了一段正义终将战胜邪恶的历史。人们惊讶纪念馆展品之丰富，更惊讶这是一个普通腾冲人30年倾心倾囊所为。馆内整齐悬挂的10800顶钢盔原件令人震撼，腾冲人说，我们用一万零八百顶钢盔，来纪念第一批入缅参战的十万八千名远征军将士。

    滇西抗战纪念馆旁边是国殇墓园。一座小山坡，占地数百亩，1944年的腾冲人，焦土抗战刚刚结束，残垣断壁，满目疮痍，每一片树叶上都有不止一个弹孔，但他们第一件事，却是毫不吝啬地拿出城中的风水宝地，建起了英灵安息的墓园，取名“国殇”——捐躯的多是20岁左右的年轻人，民族之痛、国家之殇。

    想起安徽人戴安澜将军。1941年12月太平洋战争爆发，次年日本大举进攻缅甸，应英国政府请求，国民政府1942年3月派遣十万远征军赴缅作战，主力第200师在师长戴安澜的率领下首先入缅，第一场同古保卫战就以牺牲800人的代价，歼灭日军达4000多人、俘敌400多人，一仗打出了中华民族的国威。遗憾的是，英军违约提前撤退，致日军切断了第200师与国内的联系。孤军深入的远征军，没有援兵，没有粮草，没有医药，被迫进入野人山。

    野人山，缅甸语意是“魔鬼居住的地方”，原始森林，荒无人烟，毒虫肆虐，疟疾横行，还是最为糟糕的雨季，途中又遭日军伏击，戴安澜殉国，年仅38岁。官兵们选出十几人轮流背着将军遗体，艰难地朝着北方走，将军遗骸抵达腾冲，县长张问德领全县父老乡亲沿街而跪，迎接将军遗骸和第200师余部，一位70岁老华侨献出自己的楠木棺材，将戴师长殓于棺内。闻知戴安澜以身殉国，毛泽东、周恩来、朱德、彭德怀、邓颖超、蒋介石送了挽诗、挽联，李济深在悼文中说，“戴故师长为国殉难，其身虽死，精神则永垂宇宙，为中国军人之模范”，诚哉斯言！

    将军恨，何时休？这一天很快到来——1944年5月，中国远征军发起滇西反攻，远征军右翼军六个师强渡怒江，数场恶战惨烈无比。就说攻打海拔近4000米的高黎贡山，谷深山高坡陡，远征军伤亡惨重，最后挖四条地道直通主峰堡垒下引爆，摧毁了日军12米深的坚固工事，数万远征军的生命换来了松山战役的胜利。紧接着围攻腾冲血战43天，以远征军阵亡9168名、美国盟军阵亡19名的代价，全歼日寇6000余名，9月14日收复腾冲城。腾冲，成为中国抗战以来彻底收复的第一座有日军驻守的城池，成为抗战胜利的一道曙光，举国上下为之振奋！

    行走在安息着9000多英灵的国殇墓园，一排排墓碑沿山势排列，每一块都刻有姓名和军职，上尉中尉少尉一等兵二等兵，按军衔高低从山顶向山脚辐射排开，如同昔日军中之队列。今天又新增了数百位漂泊异国70多年的英烈遗骸。如果战友地下有知，他们或许会聊聊别后思念，说说那些惨烈往事。当年最终走出野人山的远征军寥寥无几，而牺牲在野人山的五万多将士，几乎没有人力和时间认真掩埋，其遗骸至今无从寻觅。葬身异国的远征军有墓园的很少，为数不多的墓园也非常简陋、荒草萋萋。

    雨还在下着，团员们大都上了车。我匆匆跑去买了一束淡黄的菊花，献在镌刻着103141位将士姓名的中国远征军名录墙前，深深三鞠躬。

    腾冲多翡翠，翡翠裹在普通石头里，切割后才会知道是石是玉。腾冲有热泉，近百度的地热泉世界一绝，热气升腾直达霄汉。这些长眠腾冲的远征军，若非战争也是普通百姓，可在民族危难之际，这些普通的年轻人，却毅然告别父母，奔赴战场。战火淬炼出他们的玉石内质、男儿血性。腾冲的独特气质，特别适合远征军将士的灵魂安息！

    我们接着要去一个古镇，古镇之名很美很吉祥，叫“和顺”。车子驶离墓园时，我忍不住频频回首，心中在默默呼唤——魂兮归来！

    （作者系安徽省黄山市政协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