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8月初,故宫博物院前院长、著名考古学家张忠培先生度过了他80岁的生日。
他的这个生日过得像个“考古日”:故宫出版社出版了他带学生们长期研究的大型课题成果《中国陶鬲谱系研究》一书,科学出版社出版了学生们献给他的生日贺礼《庆祝张忠培先生八十岁论文集》一书。
没有举办豪华铺张的生日宴会,没有邀请大批国内外的师友学生,他的弟子们只是召集了一个小型而简朴的座谈会,讨论他的考古历程和学术思想。作为他的弟子,我想与大家分享几组和他的考古人生有关的数据。
年数据:岁月之歌
张忠培诞生于1934年,那一年,中国考古界发生了一件大事:那就是后来成为张忠培导师的25岁的苏秉琦,大学毕业分配到北平研究院史学会考古组,跟随徐旭生到宝鸡挖掘斗鸡台遗址,业界称有史以来的“陕西考古第一铲”。
历史上,有很多巧合的数字。而张忠培和苏秉琦之间的不少数字,我觉得更像是天作之合,他们都好像是为考古而生的:1952年,北京大学创办考古专业,苏秉琦担任了考古教研室领导。这一年,18岁的张忠培从长沙长郡中学考入了这个中国考古专业第一班。长郡中学先后出过两位故宫博物院院长,第一任院长是易培基,第四任院长便是后来学成的张忠培。
张忠培读大学的4年里,因买不起车票,只回过两次家。假期,都用来在校阅读当时仅有的约20种书报杂志。有一学期上5门课,他有4门课得了5分,只有张政烺讲授的《中国考古学史》得了4分,后补考得到5分。这使考古班获得了北大“有全优学生”的班级荣誉。
1956年本科毕业前夕,张忠培填报了三个志愿,都是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1977年中国社会科学院成立,考古所归入社科院——编者注),坚决要求去田野考古一线工作。然而他被选拔留校,成为全班唯一被推荐的副博士(苏联时代的高等教育学历制度,相当于我国的博士学位——编者注)研究生,入苏秉琦门下。多年以后,师生二人先后担任了中国考古学会理事长。
1958年,张忠培带本科生在陕西华县、渭南率先进行了中国考古学上“拉网式”大规模区域系统考古调查,堪称中国聚落考古学实践的典范之作。在华县元君庙遗址,全面揭露了一处仰韶文化墓地。他一改以往考古以一座房屋或一座墓葬为单位的做法,把整个墓地作为发现对象和研究单元,开创了中国考古史上全面揭露和研究墓地的新理念和新方法。这在当时乃至多年后的国内外同类考古中,一直是领先的范式。
1959年起,经过多年的反复研究,张忠培终于搞清了元君庙墓地的社会组织及其社会性质。从此他开始了“以物论史,透物见人,代死人说话,将死人说活”的考古追求。他撰著的《元君庙仰韶墓地》报告也终于1983年面世。遂被海外学者称为研究中国史前亲族组织的典范,打破了“硬套社会发展规律教条的怪圈”。
张忠培是中国大学考古专业培养出来的第一代考古学人,但他不仅是这一代学人中从事考古教育的教师,还在考古学科建设和人才培养方面做出了突出贡献。1961年张忠培学成毕业,被分配到吉林大学历史系做教员。1972年他主持创办考古专业,历任考古专业副主任、主任,历史系副系主任、主任,研究生院常务副院长,还参与创办吉林大学研究生院。1984年获吉林省有突出贡献科技专家称号,任吉林大学学位评定委员会副主席、学术委员会副主任和教师职称评定“五人”领导小组成员,协助校长主持重点学科及其学术梯队建设工作。他创办的吉林大学考古专业,践行“田野考古是近代考古学的基础”的认识,坚持走苏秉琦、宿白等创办北京大学考古专业摸索出来的道路。在林沄等的协助下,创造性地走考古科研、教学和人才培养的新路,从新办的众多大学考古专业中脱颖而出。使吉林大学后来和北京大学一起,成为两个全国性的重点考古教研基地。
张忠培与一般的考古学家所不同的是,他不但是实践自身学术之路的研究者,还是行业学会的组织者和领导者。早在1979年中国考古学会成立之初,他便成为中国考古学会最年轻的理事。此后他担任了34年理事、19年常务理事、9年副理事长,并于2008年当选中国考古学会理事长,是服务于中国考古学会时间最长的一位考古学家。
他还曾任国家哲学社会科学规划委员会考古学科组成员、国家文物局考古专家组成员、国务院长江三峡工程验收委员会委员、国家南水北调工程考古专家组组长、第七届全国人大代表等。1987年,被国务院任命为故宫博物院院长,从教育界转至文化界,开始把很多精力投入到文物管理工作中。1991年被定为国家有突出贡献专家,享受国务院津贴。
文数据:著作等身
1955年,21岁的张忠培开始写考古文章,迄今已有60年。已出版了21部独著和主(合)编的著作,已发表了不下250篇学术文章,总字数超过500万字。
张忠培不是职业作家,科研写作也不是他的主业。60年来,他用手写的方式一字字、一页页地写作完成了几百万字的考古论著。在电脑写作与便捷检索的当今,80岁的他依旧坚持用圆珠笔行文、用涂改液修正以及用剪刀剪贴,甚至完全要凭熟读记忆和翻阅书刊来查对资料。
张忠培搞科研还有一个显著特点,那就是他关注的问题,常常多于研究的问题;他研究的问题,又往往多于写出的文章;他写出的文章,又都是有原创性的观点。他认为只有这样,“写出探索问题的论著,才能达到深透”。
如果说,张忠培60年来的这些论著的数据,客观记录了他笔耕不辍的学术轨迹;那么他通过挖遗存、建框架、解文化、续谱系、修国史、寻规律、创学说、求真理等发现创新与研究创新过程,则得出了许多符合中国历史发展实际的科学结论。其中,值得一提的是他的《中国考古学——走近历史真实之道》一书。该书作为中国第一部研讨考古学方法论的个人专著,成为出版界重点推出的《中国文库》第一辑的重要书目之一。该文库主要精选了20世纪以来中国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名家名著,考古学方法论的名著唯有这一部。
考古学是广义的历史学的有机组成部分,重建中国古代社会并寻找中国历史发展进程中一般规律,一直是中国考古学的责任和使命。1985年,苏秉琦应总主编白寿彝邀请,担任《远古时代》的主编,组织张忠培、严文明等,历经五年左右,撰写完成这一旷世之作,把史前考古学转化为史前史,实现了几代学者修国史的夙愿。该卷出版后,被称作“全景展现中国远古历史,探寻中华文明源头”的典范之作。2010年,该卷更名为《中国远古时代》单册出版。这两种版本发行近10万册,影响相当广泛。
去年,国家有关部门组织编写钱伟长生前任总主编的《20世纪中国知名科学家学术成就概览》,我有幸被推荐写作张忠培。我对他所从事的研究是这样认识的:
他通过发展和创立考古学理论与方法,推进了中国考古学科学化进程,践行了务实求真的科学精神;通过考察中国社会结构与形态变迁,探寻中国文明起源与形成及其走向秦汉帝国道路;通过构建考古学文化的序列和时空框架,从“谱系论”视角揭橥了中国多元一体和一统多元的基本国情。他提出的“国家论”,阐释与表述了中国发展的历史规律;他提出的“文化论”,指出了传承、吸收、融合、创新是人类社会历史文化演进的规律。他的学术思想承前启后,见微知著,论以载道,自成体系,基于考古学又超乎考古学,代表了中国考古学前进的主流方向,引领了中国考古学新时代,扩大了考古学在学术界以及社会的影响力,标志着中国考古学已形成适合本国历史实情的理论体系,并以此站到了世界考古学的先进行列。
说起来,除了上面撮要提到的“年数据”和“文数据”外,在张忠培80年的考古人生中,还有很多在治学、学识、学风、学品、人品方面的一组组数据。譬如“一数据”,他从不争第一,也从未想过成为唯一,但他却不断地创造了中国考古学上的一个个“一”;再譬如“零数据”,他一直坚持“三不写论文原则”:不为会议写文章,不为职称写文章,不为稿费写文章;等等。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为人示范,实至名归。正是因为有了这些数据,和还有很多没有提到的数据,汇集成了张忠培的考古道路、考古故事、考古人生——中国考古学,因为有了张忠培的学说而丰富;张忠培的人生,也正是因为从事了中国考古学而精彩!
(作者为复旦大学文物与博物馆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