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里的两支鱼竿

    杭州有西湖，武汉有东湖，都是旅游胜景，能前后脚在这两个地方做短暂停留，我觉得运气很好。东湖面积辽阔，据说是大陆最大的城中湖。湖面最宽的地方，几乎看不见对岸，有点像是面对大海的感觉。我顺着湖边的杨柳，慢慢走，享受湖光山色。

    离岸边二三十公尺，就有鱼群在水面翻搅。由凸出的背鳍来看，可能都是身长几十公分的大鱼。湖中有鱼，湖边自然有人垂钓；供给和需求，总是会巧妙地搭配。垂钓客使用不同的饵，有的用甘薯混麦片，捏成小球，有的就用蚯蚓或蛆。比较特别的，是他们的钓竿特别长，大概有十一二公尺。这么长的钓竿，当然不好用手撑，所以在水里还立了两个金属支架，撑起这支长长的弧形的钓竿。我走走停停，看看各人鱼篓里的斩获，也希望看到一竿而起、鱼儿跃出水面的景象。鱼篓里最大的鱼，是只红鲤，大约四十公分长。

    走着走着，我有一个小小的发现。甩出大鱼竿，在水里架好之后，钓客们多半坐在小板凳上抽烟聊天；有一两位钓客，除了大鱼竿，还用一支小鱼竿，钓着岸边的小鱼。岸边的水浅，用的浮标小，钩子也小；但是，小鱼很多，十来公分长，不停上钩，所以忙得很。两支鱼竿，一大一小；大的放长线钓大鱼，小的放短线钓小鱼。双管齐下，各有所长，互有斩获，我觉得很别致有趣。

    回到校园里，脑袋里一直出现大小鱼竿的画面。稍稍一联想，觉得两支鱼竿各别苗头的做法，还颇有一些含意。

    我在大学里任教，除了教学，研究也是重要的一环；还好，这是兴趣所在，所以也不以为苦。不过，研究不是自说自话、闭门造车，必须得到业内同行的肯定才算数。我知道，某些自然科学的同侪，每篇论文四到十页不等，主要是说明实验结果；由投稿到发表，短则三个月，长则半年。经济学里，可不是如此。每篇论文平均二三十页，投稿半年之后，能接到评审意见，已经是谢天谢地了。如果运气好，一篇论文退稿次数不多，由投稿到刊登，两年到三年已经算是非常顺利。

    我研究的范围，接近经济学的思维方式和方法论；不用数学和图表，而以概念思维为着力点。论述的内容，多半是看了大量的文献之后，才有一得之愚。由构思到落笔，时间更是漫长。记得有一篇论文，论证在布坎南和科斯这两位诺贝尔奖得主之间，对科斯定理看法的异同。这篇论文的中文稿，在1993年刊载；修正成英文稿之后，最后在《理论和制度经济学评论》刊出，已经是2003年。整整十年的光阴，才让一篇论文露面。所以，对我而言，每一篇论文的撰述和投稿，就有一点像是用那支大鱼竿在钓大鱼；大鱼不常上，一旦上钩就成为经济学文献的一部分，流传久远。

    在等待大鱼上钩的漫漫长日里，怎么办呢？我就写些非学术性的文稿，美其名曰“经济散文”。借着散文的笔调和长短，向一般读者阐释经济学的思维方式。因缘际会，耕耘几年之后，有点小小的名气，还在报刊上有自己的专栏。文章写成到刊出，最多四五天。看到报刊上的铅字，一样有小小的快乐。

    台湾有一句谚语：没有鱼，虾也好。对我来说，不完全如此。散文和论文，犹如小鱼和大鱼；我用不同的钓竿，编织起学术生涯的架构。目标是钓大鱼，但是钓小鱼可以保持头脑灵活。而且，小鱼（散文）有时候还可以“长”成可观的大鱼（论文）。

    说来好笑，两支鱼竿的联想，还不只暗合学术生活的脉动；在投资理财上，一样有异曲同工之妙。

    记得有一次在香港邂逅金融界很受人敬重的长者李庚，他提起在金融界工作数十年的心得：投资，就是要看长期。一旦找到好的投资标的，就要牢牢抓住不放，日积月累之后，获利将会非常可观。如果经常进出，往往是赚小赔大，没有功劳也没有苦劳。我问：“如果都是长期投资，不是太没有参与感吗？”他答：“如果心里痒痒的，就把百分之七十的投资放长期，用百分之三十的资金小炒短炒。”

    现在想来，这不也是用两支鱼竿在钓鱼吗？钓大鱼的放长线，钓小鱼的放短线；长线是投资，短线则是满足感官。同时用两支鱼竿钓鱼，在人生里还有很多发挥的空间！

    （摘自《优雅的理性——用经济学的眼光看世界》，熊秉元著，东方出版社2014年1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