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录知青的书出版了,厚厚的两大本,谨献上我的祝贺。我常说,北京知青来延安插队这件事,是一件大事,应当有碑子把这近三万名知青的名字刻下来,立在延安的一个地方。我还说,应当有厚厚的一套丛书,记录下他们的故事,收集一些老照片,立此存照。
我还说,这个记录务必做到公平,不仅要将有名有姓的人记录下来,更要将那些默默无名的人记录下来。这是对历史的尊重。
这批北京知青的到来,最大的受益者是延安人,他们改变了延安人的观念,改变了延安人的服饰、饮食习惯和生产生活方式,它让延安和首都北京的距离,贴得更近了。第二大受益者则是这些知青,插队生活让他们进入民间,像一个真正的农民那样生活和思考,那样从社会最基层来看中国,来了解中国。
我小这一茬知青一两岁。我有许多的北京知青朋友。如果将他们一一写出,会是一篇大文章。诗人高红十是我的朋友,我们将近四十年前在延安市办的创作学习班认识。那时红十已经和她的北京大学同学,写出那首著名的《理想之歌》,《人民日报》发了一整版,成为知青运动的宣言书,而红十本人也成为知青运动的风云人物之一。
1994年秋天在北京,红十请我吃饭。那是一个黄叶翻飞的日子。我们去的地方是张自忠路口的老三届餐厅。类似这样以知青命名的餐厅,北京还有两个:老插餐厅和黑土地餐厅。席间,从第一批知青薛喜梅、邢燕子、侯隽,一直谈到了后来的许多知青,谈到这一代人后来的命运,感慨颇多。而窗外翻飞的黄叶,此刻令人想起俄罗斯天才诗人叶赛宁的两句话:“金黄的落叶堆满我心间,我已经不再是青春少年!”
写出《我的心儿在高原》的诗人梅绍静是我的朋友。她现在还好吗?这位命运多舛的才女、艺术的殉道者。写出《干妈》的诗人叶延滨是我的朋友。还有作家陶正。1982年秋,为纪念陶正他们办的那个小报多少周年,陶正回到他插队的那个村子。他上了坡坎,突然,老乡放了一条狗来咬他,他吓坏了,连滚带爬跑下坡来。站在坡底,他又喊。他说老乡明明看见他了,就是躲在门后面不出来,这使他很纳闷。后来,见他不走,终于有一个婆姨走出门来,站在窑畔上喊:“喂,北京娃,你是不是来要你的知青窑来了?”原来,北京市政府当年给每个知青点上都建有知青窑,陶正走后,这孔窑让这家老乡住了,老乡是担心他来收窑。陶正听了,哭笑不得。
这当然是个别情况。我陪过许多拨北京知青回队,他们对老乡的感情,老乡对他们的感情,双方抱在一起大声痛哭的情景,连在一旁的我都落了泪。有个女知青叫郭林,当年修延安至延长的公路时,她拉的架子车翻了,砸断了两条腿,又到广州重接了一次。我陪她回过队,她一进黑家堡村子就放声大哭,半天的时间,她把每户人家都走了一遍,给每家都放上二百块钱。她搂着房东大娘哭得死去活来,一边哭一边说:“大娘呀,我以为我再见不上你了!”至今我写这短文时,我的眼睛也潮湿起来。
读了《苦乐年华》和《黄土蕴情》,我条件反射似的想起了这些人和事。在插队岁月成为历史之后,延安为知青修史,算是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大好事。这两本书,还原了历史的现场,记录了插队生活的真实场景,追忆了知青们在黄土地上度过的苦乐年华。尤其是以深情忆往感怀多的朴实笔法,将插队生活中的那些真实细节从记忆中挖掘出来。这些原生态的生活细节所散发出的人生百味,让人百般咀嚼,回味无穷。而《黄土蕴情》里所散发出的人间真情,正是知青与延安父老的一种衷肠互诉。这份情、这份意,将会在岁月的流逝中显得更加弥足珍贵。
当年赴陕北插队的近3万北京知青,而今留在陕北的,只剩下300多人了。哦,300壮士,高原的最后守望者,我想我的笔更有理由向你们致敬。
延安人编撰了这套丛书,我希望这只是一个开头,后边还应当再做许多的事情。把这块高原这一段弥可珍贵的历史记忆,记录下来,告诉世界,告诉我们的后代。这既是我们的一片心意,也是我们的责任所在。(本文作者为著名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