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在海边的渔村,每家都有几只蛤耙的,父辈们在海上流汗,手挥蛤耙耕作于海滩。我们最常听到的大人的恐吓就是:这个蛤耙是给你预备的,不好好念书就回来捉蛤蜊。
大人的话不是空谈,在这海角,如果念书无望,就只剩下这海上的营生。挂在墙上的蛤耙因此成为少年时代的梦魇:它的钉齿和长柄在梦里变成瘦长身子、巨口獠牙的怪兽,一路追打撕咬,把少年追到墙角无路可走,怪物的铁齿闪着寒光,残存有蛤蜊的碎片,还有半干的蛤肉,钢铁构成的头颅翕动不止,直逼过来……到此时方惊醒坐起,热汗直流,南窗外的蛤耙正在月下闪着白光,梦中惊魂未定,醒来时不敢直视蛤耙。
蛤耙的确是孩子们最不愿见到的渔具,蛤耙意味着世俗意义上的失败,谁也不愿面对,见到它都要绕行。蛤耙对女孩的威慑似乎小些,因为捉蛤蜊这样繁重的体力劳动似乎也和她们无关,但大人只要指着蛤耙对女孩说,不好好念书,嫁个男人拖蛤耙,女孩就立刻回到桌前摊开书本。我们的少年时代便生活在这样的诅咒之中,蛤耙成为初涉人世的最大阴影,甚至笼罩半生。当然也有的孩子无所谓,他们多数有着发达的肢体和简单的头脑,在他们看来,蛤耙远比书本简单,也更加直接,于是主动选择了蛤耙,也并不以为耻。身单力薄而又啃不动课本的男孩是最为尴尬的,这意味着理想与现实两种方向上的双料失败,在这两种失败之外,似乎难有第三条道路。我的表弟就是主动选择蛤耙的那种人,但他是成功的。在他新盖的红瓦房里,南墙上依然挂起了蛤耙,他的儿子已经6岁,站在蛤耙下抬头往上看,眼睛一眨一眨,两个黑眼珠里各有一个蛤耙的影子浮上来,古老的轮回再次显现。
作为常年持有蛤耙的父亲们,对儿孙后代的前途似乎不关心,在他们看来,蛤耙迟早都得用,有能力走出渔村的儿孙永远是少数;即便能走出渔村,自己还得带上蛤耙继续卖力,为儿孙在城里的生活铲平道路。你知道,这是一条漫长的路,需要耗尽几代人的生命才能望见终点,在这条路上,蛤耙的消耗更是不计其数。废弃的蛤耙在半岛沿岸随处可见,朝上的钉齿会刺伤赶海人的脚掌,沉陷进淤泥中的蛤耙更是伤人于无形,从海滩上瘸着倒退回来的赶海人,多数是遭遇了蛤耙的钉齿,血脚印覆盖在海滩上。废弃的蛤耙尚且如此伤人,何况那些悬在南墙的新耙。
岛上有俗谚曰:蛤耙不传家,便是好人家。所幸本应为我预备的蛤耙后来没用到,它毁于一场台风,大风把院墙吹倒,挂在墙上的蛤耙也被砖瓦砸烂,谁料想,长期的诅咒就此破灭,我不禁长出了一口气。
祖传的蛤耙在我这一代失传了,但它留下的阴影还在。许多年后,我走在城市的街头,遇到南向的高墙总不敢抬头,赶紧走胡同避开,遇到南墙急回头,便是蛤耙在我身上留下的渔村生活烙印。
(作者为“80后”作家,近年专注于海洋题材的跨文体写作,著有《半岛手记》《渔具列传》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