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又要到新疆看朋友了,这是我日夜萦心的愿望。在中国所有的省份中,新疆是我去的次数最多,而且是去了还想去的地方。朋友们安好吗?他们开心吗?我想念我的朋友,我的朋友一定也想念我。我要和他们一起吃香香的羊肉抓饭,吃烤得焦脆的烤包子,还要和他们彻夜痛饮伊犁大曲。我一直记着要向陈柏中和沈苇他们爷仨讨还他们“欠”我的那一碗羊杂碎汤!我还总想起那年一路陪我到南疆的尤鲁托孜-亚克亚,我记得她优美的舞姿,我要向她表示我的怀念和谢意……
此次的目的地是伊犁。凌晨出发,乘机,转机,傍晚时分,到达伊宁。入夜时分,北京入睡了,伊犁醒着,伊犁的夜晚依然悬挂着不知疲倦的明晃晃、亮晶晶的大太阳。
记得在前几年,在阿克苏,中亚腹地的正午时分,也在这轮巨大如白炽灯的太阳下,我与一位诗人朋友相会。他的诗篇曾被谱成歌曲,新疆的馕是月亮,是太阳,唱遍了天山南北。当时他的作品不是诗歌,而是比诗歌还要美丽生动的实验田——几百亩矮秆大枣(农业是他的本行),和一眼望不到边的葡萄长廊。成年的枣树也只有六七十厘米高,正在扬花,枣园望过去像是匍匐地面的棉花田。他邀请我们秋天来摘枣。想象着我们“俯身”摘枣的情景,仿佛已被盈袖的枣香蜜熏醉了。此时,我托朋友向他寄言致意:又是枣花时节了,再过月余,诗人的红枣将挂满田头,到处都将点亮红彤彤的小灯笼。如果诗人来了兴致,相邀在阿克苏葡萄长廊共饮一杯,我会欣然赴约的。我们相会,当然是弹响热瓦普,痛饮慕萨莱思,在多浪河边通宵达旦。
我还想起我更加年轻的一位新疆朋友,他祖籍湖州,大学是在金华读的,环太湖周边是江南锦绣之地,他是被越剧和吴侬软语浸泡出来的。他当然知道新疆生存条件的严酷,但还是义无反顾地选择了边疆的荒凉,他把最宝贵的青春留在了这里。他在新疆已生活了近30年,蓄着和维吾尔族大叔一般的长须,他已自认为是新疆人了。他用青春丈量这片土地的同时,发现了新疆的大美,雄浑而壮丽:“中亚的太阳。玫瑰。火/眺望北冰洋,那片白色的蓝/那人傍依着梦:一个深不可测的地区/鸟,一只,两只,三只,飞过午后的睡眠。”我记得当初读到此诗受到的感动,短短4行、30多个字,写出了惊人的新鲜,惊人的绮丽。
那年我和他在阿克苏河畔分手。此刻,他仿佛和我一道站在阿克苏河岸,河水在眼前缓缓流动,远处,塔里木河在闪闪发光。再远处,就是浩瀚无边的塔里木盆地了。从那里向前望去,东边是巴楚,西边是库尔勒。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尽情享受着它的神奇和美丽,也因其特有的雄浑和坚忍被赋予了坚强。
从河岸往远处的更远处眺望,塔克拉玛干遮天蔽日,黄沙迷漫,无边无际,地平线伸向远方。我的思念也如这地平线一样的漫长而悠远。犹记那年在吐鲁番,在葡萄沟畔与我合影的维吾尔小女孩,她该长得像一朵花了!我还记得诗人林子在舞会上认识的干女儿阿依古丽,我没有见过她,只是在林子的文章中感受到她的美丽和快乐。祝福阿依古丽,祝福吐鲁番小女孩。在我的想象中,你们一定摇曳着洒花的长裙,戴着你们的小花帽,穿着你们的高跟鞋,在泉水潺潺的葡萄架下无忧无虑地尽情歌舞!
思绪回到此刻的伊犁,这城市的美是如此难以言说。秀丽的伊犁河穿城而过,河谷地带穿天杨遮蔽了天空,这里是一片温湿的绿洲。我们去了那拉提,沿途是类似江南的河网、细流、浅滩、雪山、草地、青翠的山峰、火箭一般刺向天空的雪松。我们在草地上享受着那里的阳光和风,这里有着比瑞士的圣女峰毫不逊色的美景。在一个帐篷里,我们接受了一对维吾尔族母女热情的款待。干果和馕,滚烫的奶茶,我们在地毯上盘腿而坐,享受着无拘束的民族友爱。女儿如花,在乌鲁木齐读高中,说着流利的汉语。她叫古丽米娅,她说她的目标是北京大学。青春的、美丽的古丽米娅,我祝你梦想成真!
伊犁有看不尽的美景,我们在那拉提一座非常大的休闲园,和哈萨克、维吾尔等各族市民一起度过周末。赛马,歌舞,丰盛的晚餐。随后的行程:是霍尔果斯明亮的阳光,是赛里木碧蓝的湖水,是可克达拉缠绵温柔的草原之夜,是悠远肃穆的宁远古城,是气壮山河的锡伯族大远征。更让人意外的是,伊犁有可与普罗旺斯媲美的薰衣草场,无边的薰衣草一径向着国境线延伸。浸满花香的边界,紫色象征着友谊和爱情的边界,这是花香装饰的和平安宁的边界。
离别的夜晚,我们唱歌,我们拥抱,我们不忍别离。亲爱的朋友们,新疆是你们的故乡,新疆也使我们对它充满了乡情。我祝福我们共有的家园永远充满友情,永远充满信任与互敬,永远传唱着那婉转绵长的爱情之歌。我必定会想念新疆,我想念我新疆各族的朋友。亲爱的朋友们,我们的离别是暂时的,我还要回来看望你们。我还期待着和你们一起吃羊肉抓饭——当然,我也不曾忘记我日思夜想的那一碗杂碎汤!
临了,我还要告诉你们,我最近结识了一位新朋友,一个维吾尔族的小伙麦麦提敏-阿卜力孜。他是“90后”,在镇江上学,此时正是暑假,他在和田看望他的母亲。他用汉文写了许多诗,出过诗集,也把维文的诗翻译成汉文。他聪颖、沉稳、多思、有才华,他的诗是那样地让我感动,那里装着他的善良和友爱,为母亲,为大地,为心灵,为人类。麦麦提敏,我对你的想念你听到了吗?我对你的妈妈和家人的祝福你带到了吗?回到北京,我得知你已加入了中国作家协会,我为你高兴,我向着遥远而亲切的南疆为你祝贺。
我想,我一定还会回到新疆看望我的朋友,看望那些深藏在我心中的朋友。(作者为著名学者、北京大学教授,新时期文学“新诗潮”的主要推动者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