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杨文英10岁,在芦墟镇西中街小学读书。每逢周末,她依旧会回到学校,与三四个小伙伴一起,边玩单杠边听校工陆阿妹唱吴歌,这是当时的生活娱乐方式之一。
2014年,杨文英67岁。身为吴歌国家级非遗传承人,按理说接触吴歌的机会应该越来越多,可事实并非如此。“听吴歌、唱吴歌的人越来越少,几年一届的山歌节,纯粹是表演,带来的也只是一时的狂欢。”
吴歌,吴地民歌民谣的总称,吴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伴随着经济社会的发展,传承吴歌的土壤正渐渐消失,吴歌已慢慢淡出百姓的生活。这一流传千年的艺术现状如何?又该何去何从?为此,记者走近三大吴歌——吴江芦墟山歌、常熟白茆山歌和张家港河阳山歌,探寻吴歌的前世今生。
山歌集越来越多,山歌手越来越少
“苏州水多山少,这里的民歌为何被称为‘山歌’?其实,它表达的是‘山野之歌’的意思,是群众在生产劳作时唱的歌曲。”吴江芦墟山歌社名誉会长张舫澜向记者解释。
平时,百姓在插秧、耥苗、收割、采菱、捕鱼等多种劳动中,常边干活边唱山歌,或隔田隔港放声对歌,其乐无穷,张舫澜告诉记者。
对于这样的场景,吴歌国家级非遗传承人、白茆山歌手陆瑞英记忆犹新: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农村做水利工程,陆瑞英经常被安排到工地上为“工人们”唱山歌。
“几十年前,吴歌的地位就已经有所动摇,但还能在大街小巷搜寻到它的影子。”江苏省吴歌学会会长马汉民介绍,夏天的时候,只要有人在纳凉,就能听到山歌,甚至还有对歌的。“曾经,有个山歌协会举办了一场对山歌比赛,几百名山歌手在河两岸一字排开,歌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谈及当年的情况,马汉民脸上总会露出一丝微笑。
吴歌的盛况不止于此。从20世纪50年代到90年代,白茆山歌的优秀作者和歌手六上北京,二进中南海。由陆阿妹演唱的芦墟山歌《五姑娘》,填补了汉族无长歌的空白。
然而,这些终归是记忆。实地采访中记者发现,吴歌的烙印在现实生活中鲜有体现。在芦墟镇环绕一周,不光没有听到芦墟山歌的声音,也没有找寻到山歌的字样。在张家港凤凰镇,占地面积20亩的河阳山歌馆,虽然设有展示馆、陈列馆、演艺馆等十大功能场所,但前来参观的人寥寥无几。
吴歌的没落已是不争的事实,但这并不代表着它没有价值。在马汉民看来,苏州有一条活跃的文脉,都跟吴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昆剧、苏剧、评弹,都是在吴歌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刘半农为顾颉刚的《吴歌甲集》作序时曾说,吴歌的意趣不外乎‘语言、风土、艺术三项’,而这三件事,干脆说来,就是民族的灵魂。”
多方努力下,2006年,吴歌经国务院批准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数据显示,近些年来,吴歌协会已抢救吴歌5000万字,编纂成书1500万字。
“吴歌在国家级非遗中的分类是民间文学,而非民间音乐,预示着保护是重文字轻传唱。”杨文英告诉记者,当下,吴歌遇到的最大难题是山歌手的断层。目前,芦墟山歌手不超过50个,一半以上的山歌手已经超过60岁。年轻一代的,别说喜欢山歌,连听的兴趣都没有。“古老的山歌只有被人传唱时,才能获得持久的生命力。”
环境、生计成最大“拦路虎”
与历代文人编著的诗、词、歌、赋不同,吴歌是底层人民创造的口头文学,具有浓厚民族特色和地方色彩的民间文学韵味,生动地记录了江南人民的生活史。
“吴歌的传承,与经济社会发展有着紧密的联系。”白茆山歌协会会长邹养鹤告诉记者,吴歌虽然是当地民歌,却是在一些贫困偏远地区,山歌的传承才有较好的趋势。
邹养鹤介绍,在苏州这片土地上,城镇化率已达73.15%,农耕正在被机械替代,吴歌传承的土壤也在进一步缩小。“现在,人们的娱乐方式越来越多,电视、电脑等触手可及。谁还大晚上的跑出去纳凉?都在家里吹空调了。”
“那时候山歌唱得好的姑娘很容易嫁个好人家,山歌唱得好的小伙也容易找到对象。现在,这些现象都不可能存在了。”中国传媒大学教授刘晔原说道。
杨文英告诉记者:“唱山歌看似简单,其实要求并不低。首先,你要会当地方言。其次,你得有一副好嗓子。最后,你还不能计较得失。这三个条件全部具备的人并不多。”
使得吴歌后继乏人最重要的原因,是山歌手的生计难题。“昆曲、苏绣为何能经久不衰?因为它有市场,能够靠演出、作品赚钱。”杨文英说,山歌手没有收入,不会把唱山歌作为一种职业,哪会有心思去钻研、去想着传承。
现在,杨文英只带了一个徒弟,叫包志刚,因为没有人愿意来学唱山歌。包志刚还有着另外一个身份,是芦墟镇文化站工作人员,他坦言,如果没有文化站的收入,他也不会唱山歌。
记者在采访中发现,这些吴歌基地的家长们并不支持自己的孩子去学唱山歌,他们更希望自己的孩子通过学钢琴、学跳舞来陶冶情操。对此,杨文英认为,如果没有培养起青少年对山歌的兴趣,就算届时给了他们优厚的待遇,也无法很好地推动吴歌进一步传承。
多方接力,前景依旧堪忧
6月12日晚,常熟古里镇,第三届白茆山歌艺术节拉开序幕。开场后第一个节目,竟是古里镇党政全体领导唱山歌,引起观众称赞。因为距离上届山歌节已过去7年,今年的山歌盛会让古里镇几乎全镇出动,运动场上人头攒动,一些离舞台较远的观众甚至爬上了一旁的大树,再现了“千人唱歌万人和”的盛景。
“如今,常熟已命名了7个山歌村,白茆中学、白茆中心小学两个山歌学校,波司登等3个山歌企业,还有徐雪元等一批山歌家庭和白茆山歌代表性传承人,多层次、多举措推动吴歌的传承。”邹养鹤告诉记者,协会还与高校合作,开展山歌的讲座、传唱、培训、课程等,希望能借此抢救保护山歌。
为推动河阳山歌人才的不断涌现,张家港凤凰镇对山歌手实施了经济补贴,每人每月能拿到1500~2000元不等。张家港凤凰镇文化顾问何才荣告诉记者,他们目标明确,“人没山歌不能没”。
“为了让更多的年轻人能够喜欢芦墟山歌,我们在山歌的传承方式上,采取了‘两条腿走路’的方法:一方面坚持原生态的保护与传承,把原汁原味的芦墟山歌传授给学生;另一方面,保留芦墟山歌的精髓,对山歌曲调进行适度改编,加入流行音乐元素,并编排、设计与山歌相吻合的舞蹈、服装,让山歌更容易被现代人所接受。”张舫澜告诉记者。
如今,吴歌基地已从3个发展到9个,其所在地的学校也都相继开设了“山歌班”。杨文英表示,“山歌班”的初衷是好的,但学校要明了“山歌班”是教山歌还是上音乐课。“我们不希望学校满足于教几首山歌,而是要把山歌的历史、特色讲清楚。”
“现在,政府、协会、企业都在尽自己所能保护吴歌,但前景并不是特别明朗。”杨文英告诉记者,她曾经受邀去苏州市里面的一所学校上山歌课,虽然很多是本地的孩子,但她一讲“土话”,学生们完全听不懂,最后只能以普通话授课,讲课的效果自然不理想。“现在,对于吴歌的传承,我的‘最高纲领’和‘最低纲领’是一样的:只要大家能够了解、知道,能懂一点,或者哼上一句就够了。”
“吴歌的生命力是有的,但会慢慢弱化,这是不可扭转的社会现象。我们要做的,就是让它活态传承,而不是躺在博物馆里。”如今,82岁的马汉民还像年轻时一样,一有空就外出组织、参加吴歌的活动。“趁现在还能走动,能听一次赚一次,能做一些是一些。”(本报记者 苏 雁 本报通讯员 许学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