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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4年08月01日 星期五

    向说书人刘明贵学艺

    作者:徐广慧(河北邢台) 《光明日报》( 2014年08月01日 13版)

        刘明贵到底长得什么样子,我几乎没有一点儿印象。但是,对刘明贵的崇拜与挂念,随着年龄的增长与日俱增。

        经过多方打听,今年5月,我从朋友那里找到刘明贵的电话。不久后,带着莫名的冲动,我回到老家,拨通了刘明贵的电话。

        刘明贵是个说书艺人,可以说,我是听着他的书长大的。那已经是二三十年前的事了,刘明贵说书的情景像黑白照片,定格在我发黄的记忆里,不时勾起我对往事的回忆,或者应该说是迷恋。人到中年后,最能魅惑人心的,不是当下的衣食无忧,繁花似锦,也不是未来的绚丽多姿,扑朔迷离,而是少年时期,植入梦想里的那一粒精神的种子。在上世纪80年代的中国,对于一个农村孩子来说,最美妙的事情,莫过于跟着一帮伙伴,前呼后拥,追随着说书艺人去听书。

        夏天的夜晚,最适合听书。月亮天最好。有了月亮天,便有了月亮地。月亮地里,微风薄凉,植物的清香夹杂着阳光的味道从田野里阵阵袭来。这样的时光,适合大人们聊天,适合孩子们奔跑,听书,那更是别有一番趣味。空旷的大街上,某个老屋的背后,人们里三层,外三层,拼成一个半圆,把刘明贵和他的儿子团团围住。刘明贵身着干净的斜襟大褂,手里拿着呱嗒板儿,站在人群中央,他的儿子坐在凳子上,手里扶着一把坠琴。

        刘明贵的儿子,那个手握坠琴的年轻人,扫视一眼周围,轻轻拨动一下琴弦,人群立刻安静了下来。刘明贵轻咳一声,摇动手里的呱嗒板,随着琴声微微地闭上眼睛,便拉开架势开腔了……月华如水,无须点灯,便可看清刘明贵的方脸浓眉、深陷的眼窝和高高的鼻梁。孩子们开始还瞪大眼睛,目光随着刘明贵急速变化的手势和高低起伏的声音,一俯一仰,一起一落,不一会儿,便忘记了周围的一切,一个个相继合上了眼睛。是的,听刘明贵说书,你只需一副耳朵,便可以看到故事里所能望见的一切;半醒之间,你便可感受到人物身上那月亮之上的美好。

        一个又一个夜晚,我被刘明贵百转千回的长篇大书所陶醉。我最喜欢听的是《杨家将》,很来劲。最是那一声类似休止符的“呔”和干脆嘹亮的“哒哒哒”的马蹄声,让人听得如痴如醉,欲罢不能。在那个物质贫乏的年代,刘明贵的坠子书,对于我来说,成了绝无仅有的精神食粮。我不知长大后我对文学的喜爱,最初是否受到过他的启蒙。但是,年近40岁的我,却一天一天地想要去靠近他,了解他。

        刘明贵1935年出生,年近80。电话里,他问我是谁,有什么事,我说,“我是您的一个听众,是听着您的书长大的,想去拜访一下您”。

        刘明贵是纪庄的,离我们家15里地。实际上,没有找到电话之前,我已经去拜访过一次刘明贵了。

        听着鸽子“咕咕”叫着从屋顶上空划过,看着烟囱里袅袅升起的炊烟,仿佛一个旅人打量一段朴素而又华丽的往事,那天的我,神经兮兮,执意要钻进时光隧道里,去寻访二三十年前那个给我带来过梦想和欢乐的人。

        我在院子里呆呆地坐了一会儿,站起身就往外走,母亲紧跟过来,急急地问:“干吗去,不吃饭了?”我说:“不吃了,我要去纪庄找刘明贵。”母亲愣了一下,迟疑地说:“纪庄,那么远……你怎么去?要不,我拉着你?”我说:“不了,我自己骑电动车。”母亲忘记了吃饭的事,推过她的电动三轮,一边向门口走一边说:“来吧,来吧,我骑慢点,摔不着你的。”

        那次拜访并没有成功。母亲骑着三轮车,我骑着电动车,我们走到赵凡村,我的电话铃响了,因为家里临时有事,只好在赵凡村的小饭店里请母亲吃了一碗面条就回去了。

        拜访刘明贵的愿望,在我的心里像是一棵已经拱出地面的幼芽,无需阳光,便刺啦啦地拔节,生长。

        一个周末,回临西的愿望很强烈。回到家里,我才知道,我是想去拜访刘明贵。上次拜访没有成功,我一直不死心。某种神秘的力量召唤着我,一定要去拜见一下这位老人。

        与一般的说书艺人不同的是,刘大爷虽说是个说书艺人,但他也亲自创作书稿。从1958年到现在,刘大爷光保存下来的手稿就有32斤。刘大爷指着院子里的一棵老榆树说,“文革”期间,他的那些手稿就埋在那棵树下,十年间,每年碰到孩子们都出门了,老伴也走娘家去了的时候,他就会把手稿从地底下偷偷扒出来晾晒一番。直到今天,每年晾晒手稿,成了刘大爷人生中的一项乐事。编书是有讲究的。刘大爷讲道,编书有十三道辙,其中有两道小辙,整个过程不断地系包袱,抖包袱,在极短的时间,不断把故事推向一个个高潮。听后,我心中大喜,这其实和长篇小说的写作是一个道理,看来,我这次来拜师,是拜对了。我虽然不学说书,但是,从刘大爷这里,我得到不少关于文艺创作的真知灼见,真是大开眼界,如坐春风。

        刘大爷非常珍爱自己的那些手稿。他说,不是搞这一行的,真的体会不出个中的辛酸。写东西,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以说,作品中的每一个词、每一个字、甚至每一个标点符号,都饱含着作者的心血。刘大爷对自己的创作要求很高,一个句子常常琢磨好多天才能最终敲定。

        “有时候,睡着睡着,半夜里突然爬起来,找火柴,把灯点着,趴在桌子上,把想到的句子赶紧写下来。”

        “过去了,就再也找不到了。有时候写起稿来,觉得自己像神经病一样。”

        这位80岁的老艺人侃侃而谈,讲述着创作灵感带给一个作者的种种欢喜与辛酸。

        大爷坐在八仙桌旁的椅子上,眯缝着眼,看着立在墙根的一把锄头,悠悠地说:“雨大了锄地排涝,天旱了锄地保墒。锄上也有水,也有火。”我问什么意思,大爷解释说:“会锄地的,把草拨拉开,不会锄的,耪完后就把草堆到了苗底下。”我睁大眼睛,不知大爷说这番话有何用意,大爷看了我一眼,微微一笑说:“干什么都有讲究,写作也一样。笔下也有火,也有水。一部作品,主题思想如何把握,这很重要。一定要记住写作的最终目的,作品写出来要给人正能量,人们看了你的东西,不是要消沉下去,而是要振作起来,一定要在作品中带给人启迪和教育。”

        知道我喜欢听书,刘大爷即兴说了《早婚害》《醉八仙》,圆了我一次听书梦。他向我推荐了几个邢台的说书艺人。我说:“大爷,邢台说书的艺人不少,但我就是喜欢听您说的。因为,我是听着您的书长大的。”

        第三次拜访刘大爷是6月24日,这天临西下着大暴雨,我坐上客车才告诉母亲。我说,下了车后不回家了,打个车直奔纪庄。母亲有些担心地说,那么远,你一个人……我说,那我先回家,拉上您再去。母亲愉快地答应了。

        我们是中午11点多到的,大爷问我们吃了没有,要给我们做饭,我们一脸诚恳地说,吃了,吃了,我们是吃了饭来的。大爷做了荷包鸡蛋面,等大爷吃完,我们就在屋前的抱厦台子上坐了下来。大爷坐在一把椅子上,母亲坐在旁边的小凳子上。母亲听我们说一会儿,打一会儿盹儿。我从包里掏出带来的饼干,递给母亲。母亲摇摇头,说她不饿。此时的母亲,变得像个乖小孩儿,在我们交谈的过程中很少插嘴。在这个蝉鸣稀薄的夏日午后,我和刘大爷促膝长谈,一起度过了5个多小时。这期间,刘大爷自始至终没有离开过椅子半步。像是一个造诣极深的高僧,面对信徒的时候,他完全把自己给忘了。

        大爷说,学艺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过去,师傅对徒弟要求很严格,学不会就打,但也是很疼爱徒弟的。大爷讲了一件发生在自己和徒弟身上的事。

        这件事发生在何寺村,徒弟叫柳至臣。一个小段,三百二十句,叫《打关西》,至臣怎么也背不过,师傅叫跪下,跪下也背不过。师母看着可怜,帮腔说,睡去吧,睡去吧。那天下着大雪。徒弟走后,师傅也睡了。睡醒发现徒弟没了,师傅吓坏了,赶紧出门去找,发现徒弟在白雪皑皑的河堤上正唱得带劲呢。回来后,至臣说:“老师没睡啊?俺会背了。”

        大爷知道我要写一部长篇小说,语重心长地说,一部长篇小说的故事性和可读性是关键。“怎么能让人看下去?皮厚不行。皮不厚还不能露骨。什么是露骨?露骨就是还没写下文,人家就知道了。写一个人,穿靴戴帽,得把他竖起来。”

        我问刘大爷,说书这些年有什么感受,刘大爷说:“跟着党走。我们现在的好生活证明,跟着党走,没错。”

        刘大爷一生跟着党走,歌颂过解放军的英雄事迹,歌颂过改革开放,歌颂过联产承包责任制,宣传过五讲四美、计划生育、法制教育、交通安全等,多次受到当地政府的嘉奖。

        刘明贵不仅通晓说书,而且对文学创作也有高深的见解。面对一个陌生晚辈的求教,他毫无保留地传授他精湛的技艺,真正做到了诲人不倦。拜师立帖,帖子落款要写上:祖师爷某某,保送师某某,引进师某某,代笔师某某,老师某某。“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在我文学创作的道路上,那些帮助过我的恩师我没齿不忘,我在想,如果也立个帖的话,刘大爷应该是哪个师呢?

        (作者为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著有长篇小说《运河往事》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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