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平爱莲。
他曾在《六十自述》中写下这样的文字:“我在步入‘不惑’之年的时候,将画室‘朝华馆’的名字改为‘爱莲居’。‘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莲花,成了我的偶像。淡于功利,不依不傍,唯真、善、美是求。”
如今,已过古稀之年的萧平,无疑是继徐邦达、启功、谢稚柳之后,少有的集鉴赏、书画、诗词、文论于一身的学者型艺术家。而他对于莲花的爱,从未改变。
“壬午年(2002年)我60岁,在家人的建议下,办起了一个画荷展,60幅荷花,60个样式,在南京引动了不少爱好者。”萧平回忆,“这一展览,不久又被苏中的金湖县政府邀请去参加‘荷花节’,着实热闹了一番。其地有万亩荷塘,一家人,划小船,‘误入藕花深处’,童年的梦,却在花甲时实现了。”
“1942年12月16日,我出生在山城重庆南岸玄坛庙仁济医院,旧时的中央电影制片厂迁在那里,赵丹、白杨、魏鹤龄等影界明星与父母都有来往,作家朱自清、画家司徒乔也曾做过我们的邻居。”萧平出生于书画世家,自幼受环境熏陶,喜爱诗词书画。他有一方闲章:“生于山城,长于石城。”
南京,是萧平梦开始的地方。
萧平的中学六年是在南京师范大学附属中学度过的,这是一所闻名全国的学校,其前身是清末的“矿路学堂”,鲁迅和巴金曾就读于此。
“中学时代自己除了爱好文学,就是画画,什么都画,风景、模型、人物。”1958年“大跃进”,南师附中成立了一个壁画队,萧平是主要队员,他与同学们在南京三牌楼的和会街画了一面墙,引得众多路人驻足观看。
1961年,萧平从南师附中毕业,由于国家政策调整,他错过了南京艺术学院的录取,就在他彷徨之际,一个振奋的消息传出:江苏省国画院正在办国画研修班。经友人力荐,19岁的萧平踏进了南京长江路226号——江苏省国画院的所在地。
江苏省国画院是在周恩来总理的直接关心下建立起来的,20世纪五六十年代,这里作为中国画变革的发源地,诞生了中国画史上一个新的绘画流派——新金陵画派。
画院的第一届学员来自江苏全省各行各业,多为单位的美术骨干,而由高中生入学的萧平则是个例外。
萧平的勤奋刻苦,在同窗中有目共睹,他不住宿舍,每天从城南的夫子庙步行来上课,寒来暑往,阴晴雨雪,是个从不缺席的“课堂早客”。
1962年夏,还是学生辈的萧平随钱松喦、亚明、俞剑华、张文俊、陈大羽等江苏书画名家赴山东进行交流。大家住在青岛,由山东方面举办笔会,众名家现场作画,切磋技艺,畅谈经验。
萧平在一旁认真听,仔细看。李苦禅、王雪涛、王个簃,江寒汀等老先生,还把当场画好的画送给了这位后辈。那年,萧平不足20岁,能亲眼看到这些中国一流的大家作画,至今难忘。
江苏省国画院首届研习班毕业时,院长傅抱石把学员们招到自己的画室,展开一张四尺宣纸说:“今天要作一幅画,以此庆祝同学们两年来的学习圆满结束。”
萧平仍然记得当时现场的许多细节:“先生对着纸,稍稍审视,拿起‘大山马’,饱蘸水、墨,急速在宣纸的右上部落笔,提按腾挪,水墨交融,一片浓树豁然于纸上;随即以散锋就势作大块山壁,在山壁左上和右侧画出两处水口;图下端以重墨点大、小山石,散布于急流波涛中……几乎是一口气完成了画的大势。稍待片刻,先生又取一支小号的笔,在浓树间勾勒出茅亭与观瀑的白衣高士……再略作点染收拾,一幅《听泉图》即呈现在我们面前。”
本想留在画院继续深造的萧平迎来了人生的一次抉择。绘画业师亚明找他谈话表示,时任南京博物院院长的考古学家曾昭燏想在画院这批学员中挑选一人到博物院学习古书画鉴定,条件是既要绘画基础好,还必须有较好的古文功底,对中国美术史也要了解。
萧平无疑正是这一合适的人选,亚明决定推荐他到南博工作:“博物院书画藏品众多,你可以接触大量的古代书画,尽情欣赏到历代各门各派的东西,看得多了,眼界就会得到提高,同时你仍可以画画,以后凡画院搞的活动,我会及时通知你回来参加。”
1963年,萧平告别江苏省国画院,来到南京博物院,在这座梁思成设计的辽式大屋顶的巍峨建筑中,开始了他之后19年的古书画鉴定的学习和研究。
初到南博,萧平被分配到徐沄秋所在的古书画保管部。徐沄秋对萧平的要求甚严,让他从隋代展子虔、唐代吴道子、韩幹到五代至宋的“荆关董巨”、顾闳中、李公麟、范宽、郭熙、张择端,再至元四家、明四家、清六家、四僧、金陵八家、扬州八怪、海派等都有所涉猎。
在南博开展的对古书画进行的重新鉴定工作中,萧平与徐沄秋一起,将院藏书画件件过目。对于重要藏品,萧平不仅眼看、心记,还在笔记本上绘成简图,留作资料,他的业务水平迅速提高。
最初的几年里,萧平跟随徐沄秋足迹遍布江苏,对各地古书画分布、保存情况有了深入细致的了解,也为日后江苏省的书画文物普查、抢救工作奠定了基础。
“文革”结束后,萧平成为江苏省文管会成员和书画清理、鉴定工作的负责人。一次,在苏州吴江县博物馆,他发现自己与徐沄秋1964年鉴定过的一只木箱子里的古书画,几乎被虫蛀成一堆碎屑。
“那其中有吴昌硕等人的作品啊!”萧平痛心不已,夜里他辗转反侧,不待天明,便披衣走进破“四旧”留存书画的阁楼,蹲下身子,将地上横七竖八的卷轴一一打开。
突然,一件小立轴让萧平眼前一亮,他有一种预感:这件绝非等闲之物。他小心翼翼地打开,果然不出所料,这是明代唐寅的绢本《椿树双雀图》真迹!
萧平千叮咛万嘱咐,让当地政府一定要把这件唐寅的真迹保管好,而此后的几十年中,他还时常惦记起这幅画,直到几年前,在文物出版社出版的《中国古代书画图目》上见到《椿树双雀图》,他的心情才释然。
在萧平看来,这些大师的真迹名作是他心目中的另一朵“莲花”,他所从事的古书画鉴定工作,就是去伪存真,就是一种别样的“出淤泥而不染”。
鉴于“文革”对文物的严重破坏,国家文物局派故宫博物院鉴定专家徐邦达等人南下审阅古代书画,并了解书画收藏及鉴定人员状况。
到了南京,陪同徐邦达的正是萧平。两人就金陵八家、扬州画派、吴门画派及江苏历代绘画等问题进行了充分的交流,并特别谈及了对当时台北故宫博物院出版的《名画三百种》中的真伪问题的看法,不觉越谈越投机,徐邦达心中暗暗喜爱上了这个年轻后辈。
徐邦达南下的成果颇丰,特别是对鉴定人才的发现,让他兴奋不已:“我发现了两个人才,浙江有个黄涌泉,江苏有个萧平,他们对地方名家的认识是我所不及的。”
就这样,萧平成为徐邦达的入室弟子。
南京博物院藏有黄公望八十一岁作的《水阁清幽图》,萧平陪徐邦达欣赏此画时,突然,老先生问他;“此画有问题?”
“应该是真迹。”萧平答。
“有毛病吗?”徐邦达又问。
萧平又认真地看了看,实在看不出。徐邦达一笑,指着左下角说:“这一角原已残缺,是我年轻时补画的。”
真是天衣无缝。萧平为之一振,老先生修复画作,画技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对于原作及作者的深入认识。
这件事情,深深刺激了萧平,也坚定了他日后走书画实践与书画鉴别齐头并进道路的决心。
凭着敏锐的洞察和对画史的精熟,萧平在许多不被人关注的地方,辨别出唐寅、陈祼、殷偕、樊圻、王概、边寿民、任伯年及齐白石的真迹,显示出其精鉴的才华,书画鉴定界便有了“江南一眼”的美誉。
1977年,萧平在南博策划举办了“现代书画作品展”,其中黄宾虹、贺天健、吕凤子、傅抱石等人的作品都是“文革”后首次亮相。漫画家詹同特地从上海赶到南京,他握着萧平的手激动地说:“你为中国书画界办了一件好事。”
此后的萧平更是一发不可收。1979年,他同几位同道在南京鼓楼公园策划举办了第一届“未名画展”,这是“文革”后南京地区第一个非官方性质的艺术家自办的画展。
1980年,在第二届“未名画展”中,萧平参展的作品更是一幅泼墨莲花,淋漓的墨叶,率意勾出的荷花,迸发出勃勃生机,到场的刘海粟对此赞叹不已。
1982年,萧平离开已经工作19年的南京博物院,调到江苏省国画院做专职画家。徐邦达得知后,特地来信嘱咐:“不要离开书画鉴定。”
萧平书法师从高二适、林散之,绘画师从傅抱石、亚明,鉴定师从徐邦达、徐沄秋,但在他心中,还有一人念念不忘,那就是吕凤子。“他是江苏省国画院筹委会的主任,我们却对他的重视不够,原因何在?”萧平援引冻月的《中国近现代人物散议》中的一段话给出了解释——
“吕凤子的卓越,不仅反映在艺术教育对理、法的通透解悟而独树一帜上,他精通儒理、老庄,复用力于佛学,浸淫于宋词,丰厚的传统文化学养使他在艺术创作和艺术教育两方面都取得了出色的成就……令人不解的是,这位大师在当代画坛备受冷落。一种解释是:曾作为中央大学教授,国立艺专校长的吕凤子,不少学生都在海峡对岸,因之画派不立,影响自不能远。另一种解释是:其人立论既高,画艺外平内深,所谓高处不胜寒,不具法眼,难识三昧。”
“十几年前,当人刚刚讲出‘新文人画’这个名词时,我说过,真正的新文人画的典范,一是吕凤子,一是丰子恺。”萧平说。
1983年,作为江苏文化艺术界第一位访问学者,萧平应邀到美国加州柏克莱大学举行演讲会和讲座,把悠久而优秀的中国艺术和其研究心得介绍给异国同行与爱好者。
而此后的几十年中,萧平的足迹更是遍布全球各地,“游览名胜,观赏名画,体会民风,构思创作”,他用中国画笔去描绘异域风情,去尝试,去探索。
萧平不忘自己钟爱的莲花。1996年,他在访美期间更是为外国友人泼墨挥写,40分钟画就了《荷池情趣》。此画随后被送到东京装裱,并参加了世界绿色艺术的展览,是展览中唯一的一件中国画作品。
“莲,花之君子者也。”被誉为“画坛学者”的萧平文质彬彬,热心公益。几年前,他应邀为祖籍扬州的特殊学校题写校名,设立奖学金,并招收弟子,筹募善款。“在那里,我看到了奋发于困厄中的人性之美。”
2014年6月,北京“游于艺——萧平书画新作展”上,我们又看到了那“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的莲花,画后的身影虽已年过悬车,却仍孜孜以求,“致广大,尽精微,集大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