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石为宗
初夏午后,暑气漫过街道,如约拜访王念祥先生。一开门,古朴清雅之气即刻将先前的浮躁一扫而空,室内的光亮淡而不昏,人的心也慢慢平静了下来。
初见王念祥,朴素,真诚,和蔼。几句寒暄后,在袅袅的茶烟中,他将自家书画之事娓娓道来。
1956年,也正值暑夏,王念祥生于北京一户医道世家,其祖父王益三师承清末名医王旭初,而后则以医道精妙名冠京城。舅爷李敬轩民国初年创办古玩城,是当年享誉盛名的珠宝店“青山居”的主人。而幼时将家中“祖母绿”当弹珠玩耍,天真烂漫之际,成为王念祥童年的美好回忆。
七八岁时,王念祥便开始喜爱书法,始学颜真卿,爱其宽厚充盈,然终嫌其肥硕,后又习柳公权,舒展婉约间,又觉缺少书卷气。
束发以后,王念祥移学欧阳询、褚遂良,认为其书淡远含蓄,张弛有度,一时间爱不释手。渐长,研习汉隶,不取《张迁》《曹全》诸碑端庄秀丽之格,偏爱《华山》《鲜于璜》《张景》《景君》《鲁俊》《衡方》等雄浑遒劲、斑驳风蚀一路,临摹撰写,自感书艺大胜于前。
三十而立,四十不惑,王念祥一路追随书法之源端,遍临钟鼎籀篆,尤其钟情于《毛公鼎》《散氏盘》,反复玩味,渐入佳境。偶读《秦汉瓦当图录》,被其字形之怪、之圆深深吸引,软中带硬,奇妙古拙,变化无穷,王念祥将其视为书法艺术之特体,揣摩创衍,书写不倦。
一日深夜,王念祥在小院中写文练字,酣畅之际,突觉圆浑硬朗之字体凸显,仿佛悬于纸稿之上,浮于笔墨之间。念及此,他蓦自沉思,“书家常用‘屋漏痕’来形容书法流线的自然通畅之美。明清年间,学者以‘金石味’称颂书法苍古朴厚,明代丰坊有云,‘古大家之书,必通篆籀,然后结构淳古,使转劲逸。’我顿觉篆刻可与书法融合为一,于是将金石与篆刻参同并和,衍为书法。”
好友张善文曾说,“此君独创‘金石书体’,运笔如运刀”。
一幅《左图且书右琴与壶》书法清雅,意态淡远,引起笔者注意。“采江之鱼兮,朝船有鲈。采江之蔬兮,暮筐有蒲。左图且书,右琴与壶。寿欤夭欤,贵欤贱欤。”这首唐代陆龟蒙的乐府诗,意境超凡脱俗,于山野水乡间流连忘返,了却君王富贵之事。
王念祥一心意与古会,以金石为宗,以篆刻寓体,追溯远古之迹,踏寻书画之源。
乘兴而往
在书法上,王念祥循历史长河逆流而上,然而他并无特定的目标和要求,“不过是自然而然,乘兴而往”。
张善文评价王念祥,“旁人治学,或注重师承学派,或追攀时尚潮流。念祥则不然。他主张非主流、非结社、非师承,天马行空,独往独来。”
“功夫在诗外,字亦如此。”王念祥感慨道,“承袭古之书法,要把握传统文化之精髓,开明通达。”
于是,在书法之外,王念祥任由自己的兴趣使然,凡喜爱的便深刻钻研。
王念祥喜好收藏,明清家具雕件、古砚台、旧剪纸、老印章、字画、陶瓷等等,或诚访于市,或友人赠之。不过,他的收藏并非止于“玩物”,而是用于著述,《明式家具雕刻艺术》《中国古砚谱》《民间老剪纸》《古画观止》等,无不承载着他的心血。
环顾王念祥的居室,整洁之余,颇具匠心,倚在墙角的几件木雕,摆放得看似漫不经心,殊不知这是他最为得意之处。
王念祥最先感兴趣的是明式家具。明式家具在宋元家具的基础上发展起来,是以花梨木、紫檀木、红木、铁力木等为主要材质的硬木家具,因其制作主要在明代,故称“明式家具”,其在工艺、造型、选材、结构上独树一帜,可谓古代家具史上的高峰。
“早年的家具收藏规模小,因为房间太小,才十几平方米”王念祥回忆道,“后来去了工艺美术出版社,审美能力渐渐提升,收藏也慢慢变得精到起来。”
王念祥说,他的收藏最初并无目的,纯粹出于好玩,不谈价值,更别说功利的想法了。即便如此,他的收藏功底还是得到了同行的赞赏,一位友人曾戏称其“独具‘毒眼’”,而他也“堂而皇之”地接受这一称呼。
有一次,王念祥受邀去北京一位据称“玩”古砚十多年的老手家里观赏切磋,可一看才发现那些所谓的“古砚”都是新的,不免失望叹息。
佳砚难寻啊。临走之际,王念祥忽然在墙角一隅发现了一方砚,定睛观看,正是久负盛名的兰亭砚。
王念祥回忆当时的情景,“方砚器形很大,砚面刻楼台亭阁,亭子里是王羲之正提笔写文;四周竹林环绕,砚池中便是曲水流觞,坐中佳士酒意正酣,形态各异,栩栩如生;砚台背面是《兰亭序》,雕刻尤为精到,令人过目不忘。”
在编写《民间老剪纸》时,王念祥为收集资料,各地奔走,考察访问剪纸之乡,求访民间剪纸艺人及藏家。“中国民间传统节日,无一例外地与剪纸联系在一起,如除夕剪灶君、春节剪窗花、过年剪门笺、元宵剪灯花、端午剪除五毒、重阳剪高糕等。我通过收集‘两河一区’的民间老剪纸,整理了传统民俗与剪纸艺术的内在关系,揭示了民间剪纸的文化意蕴,寻到了民俗文化之根。”收藏之精,用心之深,令人佩服。
王念祥喜饮酒,每逢嘉宾远至,总欲畅饮开怀。而平日里,他却一碗茶、一卷书,陶冶终日,其乐融融。
“茫茫宇宙一苍鹰”,王念祥这样定位自己的人生,豪迈不羁间不失淡泊明志。
寄予希望
王念祥做学问勤勉踏实,从其出书之多、著述之精就可见一斑。他对传统文化的坚守,对古朴风格的执着,让人恍惚间感受到时空的流转,于素日喧闹快速的节奏中突然体悟到一种深刻的定力。
谈话间,王念祥不止一次地谈到对传统、对源初本义的追崇。他说,“五四”以来,以硬笔代软笔,由繁体入简体,这无疑使人与人之间的沟通更加便利有效,但也无形中消减弱化掉一个核心本质的问题,即传统文化何以为立?
王念祥打趣地说,以简体入书法,其字就如同“缺胳膊少腿”,跟错别字没什么两样。“字形的发展遵循着一定的规律,在交流使用的过程中,字形也渐渐富于变化,但古代书法有其特有的字形格式,应遵循其自身形态,勿要自作主张。”
书法,作为中国文化本源之一,更要重视其传承,渊源流长的书法艺术凝结着世代文人墨客的智慧和心血。“粗则浊,细则瘦,直则刚,曲则美”,王念祥如数家珍。
“书法人一定要加强基本的文化训练,重视修养,真正传承国学。”王念祥深感责任之重,他寄希望于年轻一辈,“要有一定的基本功,一步一个脚印,切不可好高骛远,操之过急。”
“现在有些人动不动就自称大师,俨然大师之名如此轻巧。大师者,学问胜人一筹,德行高人一等,岂是带几个学生就能自诩的?”
“万里江山鸿爪遍,一天风月马蹄宽”,王念祥的一幅字画,将清代徐三庚的一方篆刻闲章寓于笔墨之间,增添了灵动之气。洒脱开朗之境中尤见先生之大气,其为后生之告诫,为学术之澄清,便在这一行畅然字迹间流淌而出。
与王念祥交谈,思路跟着他一路天马行空,不觉已过了3个小时。临走之际,他赠一幅字给我们,上书“穆如清风”,隽永悠长,温和亲切。
出门时天降小雨,路边草木已湿,回首望见王念祥亲手种植的花草雨中含苞,更觉内心畅然清新。“玉壶买春,赏雨茆屋。坐中佳士,左右修竹。白云初晴,幽鸟相逐。眠琴绿阴,上有飞瀑。落花无言,人淡如菊。书之岁华,其曰可读。”此之谓先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