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而神秘的查莫宁大陆上,有个全体以写作为生的诗龙族。新锐作家戏尔得衮斯特的诗艺教父临终前留给他一份来历不明的手稿,其中诗歌的精妙,令整个大陆的作家难以望其项背。手稿的主人是谁?手稿背后隐藏着什么秘密?为查明真相,戏尔得衮斯特来到书乡市,来到这个以书为粮、以书为戏、以书为战、以书为归宿的地方。哪知道,等待他的绝不仅仅是危机四伏……
《梦书之城》是德国新国民作家瓦尔特·莫尔斯的长篇奇幻小说,出版后佳评如潮,长踞德国畅销书榜42周,10多个国家购得版权。它被媒体评价为一本连脚注都灌满灵感的瑰丽小说。
故事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我叫戏尔得衮斯特,来自查莫宁大陆上的诗龙堡,属于直立行走、以写作为业的诗龙族。我敬爱的、教导我读书创作的诗艺教父,在去世后留给我一部不知名作者的手稿。这部手稿精妙绝伦,每个字母都宣示自己是件绝世珍品:这是由文字组成、在整个页面上呈现出诱人轮舞的芭蕾表演。从未有过任何其他作品让我出现这样强烈的反应。手稿末尾的话是:“故事就是从这里开始的。”我决心寻访这部手稿的作者,向他讨教写作技法,于是我离开诗龙堡,前往查莫宁大陆的图书枢纽——书乡市。
书乡市拥有五千多家正式登记营业的旧书店,还估计有一千家左右半合法的小书店,这里的居民从事的行业都与书有关,其中全副武装的猎书徒尤其引人注目,他们专门在书乡市危机四伏的地下世界搜寻古书,名列金榜的古书售价不菲。
我在书乡市里走呀走呀,就好像在一本有大量插画的书本里漫游,看到的艺术奇想一个胜过另一个:为现代化印刷机宣传的、会走路的字母;画有著名小说角色的房屋外壁;诗人的纪念碑;厚墩墩的书挤爆到马路上的旧书店;拉着装满折扣旧书的大推车的阎浮巨蟒,其中还有粗壮的数萝卜蠕虫忙着把这些烂书一车一车地往群众里扔。走在这座城里得不时缩起身子,免得被飞来的书击中头部。
在一家咖啡馆里,我遇见了野猪族文学代理哈粪拾豆,提起那份手稿,他指点我去找文字鉴识家鲨蛆思霾客。思霾客仔细研究了手稿,让我打开一本画有三轨圆的古书——我昏了过去,这竟是一本毒素书。
醒来的时候,我已经置身于书乡市的地下迷宫了。沿途堆砌着世代堆积下来的书,我想,根据这些书的远近年代,可以判断出我朝哪个方向走会接近出口。然而,当我好不容易看到了当代之书时,却不慎打开了一本机关书。书架有如多米诺骨牌般一个接一个倒下,成百上千本图书纷纷掉落到坡度斜陡的地面上,书架也不断哗啦哗啦倒塌下来。木材、纸张和皮革堆成滔滔巨浪,好像冲过干涸河床的泥石流般,快速朝我翻滚而来,裹挟我坠入了底层满布毒虫害鼠的恶地域——书海垃圾场。
挣扎而出后,我来到了寂静的亡魂之域,行走在满是墓碑与各种丧葬方式的悲惨世界里。走着走着,一只蜘蛛放下十六条灰色长腿把我圈在里面,就这么把我关起来了。正当它兴奋地准备拿我打牙祭时,一个猎书徒突然现身,用一本凶恶书杀死了它,把我救了下来。但没想到的是,这个猎书徒救我,竟然是为了把我吃掉。紧急关头,猎书徒也在黑暗中突然被不知名的生物杀害。彷徨中,我发现地上隔一段就有一张印有古文字的小纸片,循着这些小纸片的指引,我来到了书灵的居所。
书灵是以读书为生的矮小单眼族类,每个书灵都以一位作家命名,并负责背诵这位作家的全部作品。他们带我来到设有图书机的皮革洞穴,图书机看起来像是个由许多生锈的架子组成、高五六十米、既宽且深的立方体。架子上摆满了书,而且不断上上下下,从右往左、从左往右移动。阶梯上可以看见书灵们来来去去,忙着把书摆上去、拿出来,如此庞大的机器,连同它的阶梯和通道都是由锈铁组成的。在这里,我见识到比“金榜”上的书更为珍贵的书:奇重无比的书、用绝种动物皮革装帧的书、长着眼睛的书……
参观完图书机,书灵们为我举行了“奥母萌”(“奥母”是传说中的灵感源泉,“奥母萌”是书灵一族为欢迎外来客举行的一种特殊仪式),轮流在我面前背诵他们所代表的作家的作品片段,让我猜他们的名字。托赖诗艺教父对我的多年教导,我连连猜中,赢得了书灵们的赞赏。后来,他们又带我游览水晶林、恶魔厨房、回声囚室、钻石园等地,饱看地下世界的种种奇景。
从此以后,书灵朋友接纳我为他们的成员,并且似乎以让我忘却来此之前的生活为己任。他们让我参与他们多彩多姿的活动,希望能打消我重回书乡市地表的梦想。在此最令我享受的是我的恐惧日渐消减——现在我很安全。在这里我受到保护,四周有朋友构筑成的壁垒环绕,置身在充满图书和自然奇景、等待我深入探索的世界里。他们乐于跟我亲近,因为在他们眼中我是个真正的作家,而且我还更具有挑战性,因为我是想成为作家的诗龙。他们认识的功成名就的作家已经够多了,现在他们想要把握机会以自身之力塑造出某种艺术秉性,直接影响这个作家的诞生。一夕之间,我忽然多出了数百个身材短小、无怨无悔地关爱我的独眼诗艺教父,而他们也一如我恩师那样,为了我未来的作品,不断给我各种建议,而这些建议就和提供它们的书灵一样五花八门、各不相同:
“形容词是名词天生的敌手。”
“单独一个句子里出现的蚂蚁不该超过一百万只,除非那是一部自然科学图书。”
“写恐怖故事最好在脖子上披条冷毛巾。”
“如果你写下的某个句子让你想起努力想把一颗花生米捡起来的大象鼻子,那么这个句子你就该仔细考虑了。”
“剽窃一个作家的作品是偷窃,剽窃许多作家则是研究。”
即使我并没有真的变成书灵,至少也是个书灵学徒。一阵又一阵永不间歇的善意建议、技巧与经验传授如雨点般纷纷朝我洒下。我成了这些矮精灵新的生活内容,他们把胸中积聚已久的东西在我这里倾泻一空。他们认为他们的作品遇到我,终于能够落到肥沃的土壤里,有朝一日终能享受丰饶的收获,这收获便是各种长篇小说、诗歌,以及所有我在纸上所创作的东西。是我,赋予了书灵们那没有名姓的存在一种他们一直以来所渴盼的意义。
尽管我与书灵朋友的感情日渐深厚,但我终究无法忘怀地面上的生活。书灵得知这一点后,带我去见史上最著名的猎书徒里根骰——他拥有对地底世界的渊博知识,知道如何能到达地面。
然而,里根骰还没来得及说清楚通往地面的通道所在,书灵居所突然遭到以寇马为首的猎书徒袭击,里根骰为了不连累大家而自尽。我的书灵朋友把我送上了一个移动书架。我乘坐的书架在发出幽幽磷光、随时可能断裂的古老运书轨道上飞驰,又遭十二只凶猛生物哈劈雷疾飞追击。哈劈雷发出的啸吼声让我几近疯狂,在幻觉中,我听见了诗艺教父的声音,他要我大声吼叫。作为诗龙,我的吼叫声震耳欲聋,传遍整个地下世界,令哈劈雷的导航系统失灵,纷纷撞上岩壁。剩余的最后一只哈劈雷,也被从洞穴传来的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叹息吓退。
几经惊险,我来到了恨影宫,这里住着众多活书和哭泣的影子,还有与凶恶猎书徒作对的强大生物——影皇。影皇从头到脚都是由纸张做成的,全身上下唯一让人觉得像个人的唯有他的身体构造。他有两条手臂、两条腿、一个躯干、一颗脑袋,甚至还有张脸孔——这些都齐全,但这一切都是由非常古老的发黄纸张层层堆叠而成的。在交谈中,我得知影皇竟是我一直在寻找的手稿作者,由于他过于优秀的作品威胁到思霾客控制的图书市场,他在多年前遭思霾客和哈粪拾豆暗算,被改造成用一见日月光即焚的古书纸片制成的生物,并打入地底。
影皇一直暗中留意我,正是他杀死了要加害我的猎书徒,并将我引到书灵居所,吓退最后一只哈劈雷的也是他。影皇给我上了一系列匪夷所思的创作课,带我除去了地底古老可怕的巨怪,还领我到他的奥母书斋,书斋里的书令我读得废寝忘食,沉醉之极。最后,影皇下定决心,和我一起离开恨影宫,回地表复仇。
在思霾客的屋子里,我们找到了思霾客和哈粪拾豆,后者企图偷袭影皇,反被其所杀。接着,影皇一把拉开窗帘,阳光朗朗射入,像大浪般席卷而来,越过他,淹没了整个房间,刺得我双眼发疼,忍不住呼喊起来。
“不要呀!”我大吼。
影皇却仰起头,展开双臂迎向正午的阳光。从他身上升起灰色的袅袅细烟,我听到噼噼啪啪和吱吱作响的声音,空气中忽然充满了呛鼻的气味。影皇转过身来,在他脸孔上、胸前和手臂上到处都燃起火苗,从古纸的缝隙里吐出火舌,黑色浓烟从他身上像违反自然法则倒流的溪水般往上蹿;接着,他缓缓朝思霾客走过去。
思霾客忙着闪躲,用尖细的嗓音高喊:“你想对我干什么?”
但影皇却越来越大、越来越亮,成了绽放的光团组成的物体,而从这光团里不断有流动的火溅落下来。他开始放声大笑,那是我久违的影皇沙沙响的笑声。我的泪水忽然止住了,因为我感觉得到这是他好久以来第一次这么快乐,快乐又自由。
从我身旁经过时,他再次停下脚步,举起一只手来向我告别。他的手臂已经成了噼噼啪啪作响、不断喷射出白色火星的火炬,现在他全身燃满焰火,这是一种令人永难忘怀的美,而在短短一瞬、睫毛一闪的刹那,不知是否是错觉,我相信我第一次,同时也是最后一次看到了他的眼睛——那里闪烁着一股孩童般难以抑遏的喜悦之情。
我也举手向他告别。影皇已经成了一个会移动、碰到什么就点燃什么的怒吼光团,紧紧跟着思霾客。他哈哈大笑,发自内心地、全心全意地笑着。
火势蔓延,我逃出书乡市。当我在星空下回望之际,整座城市已陷入一片火海。
我哀痛地想起我的朋友影皇,这时我才想起我从没请教过他的真实姓名。他也在肆虐书乡市最大、最可怕的这场大火中闪烁着火花飘上了天空。他,这个纵火者兼火种往上飘飞,化作天上的星辰,永恒地照耀着下方这个对他这般伟大的心灵而言过于狭小的世界。
就在这一刻,我初次感受到了奥母,它像一阵热风朝我袭来;这热风并非来自书乡市的大火,而是来自宇宙深处。它吹拂着我的头部,在亢奋的心脏搏动几下的短短时间里化为句子、文页、章节的文字旋风,最后组成现在你们所看到的故事!
故事就是在这里结束的。
(《梦书之城》,[德]瓦尔特·莫尔斯著,赖雅静译,南海出版公司2014年4月第1版,作者为自由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