皖人S君把写文章说成“洗”文章,虽是方言俚趣,可转念一想,洗文章一词,却是别有味道。
洗文章,就是把文章像一件衣服那样拿到河里去洗,洗去皂沫、废话,拧干水分,字句会变得轻盈,洗得很干净。有些文章不经磨耐泡,一浸水,手搓搓,就烂了,这种文章便称不得好。
好文章是篮子里的土豆、萝卜、红薯、芋头,从地里拔出来,上面沾着湿润的膏泥,越洗越水灵,越洗越光洁。
经得住时间水洗的文章,才是好文章。像一件旧家具,搬到河里去洗,洗去尘灰,露出木纹,卯榫未见松动。
就像我小时候到河里洗竹床,竹床上的灰很快荡涤开去,竹篾却越洗越亮。
怡情的文章,是经得住时间去洗的。我书架上有两本书,一本沈从文,一本丰子恺,经常被我拿来洗。就像喜穿的旧衣裳,洗过后放到太阳下晾晒。衣裳挂在晾衣绳上,微风吹来,一阵乱晃,奔射的阳光线条,穿透布的经纬。衣服上的水,一滴一滴往下落,如果下面有草,或者树叶,落在上面,声音很好听。
沈从文的文字是在水里洗过的,“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木棒杵敲击石头的声音,在湘西山涧回响,泉水洗出的文字,很安静。
丰子恺的隽永妙语,耐洗。“你若爱,生活哪里都可爱。你若恨,生活哪里都可恨。你若感恩,处处可感恩。你若成长,事事可成长。不是世界选择了你,是你选择了这个世界。”新浴过后,坐在那儿吹风、喝茶,“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
古人的好文章,是一颗山药蛋,圆溜、敦实、好洗,它含有古代的淀粉,还可以制作成丝丝缕缕的粉丝。
有些文章是刻在石头上的,把它从土里挖出来,用清水去洗,洗去浮尘,文字就在山峦绿树风景的衬映下,清晰起来,很虔诚地端坐在石头对面,就能够读到一篇尘封已久的好文章。
耐洗的文章,大多是粗布衣裳,没有过多染色,就是蓝印花布,也是取自天然的靛蓝,洗过的水沉淀后,仍旧是一盆清水。或者,是亲切的家什,贴身穿的衣裳,越洗越有感情。
洗文章,文章千古事,越洗越少。有时候,在洗的过程中丢了,落在岁月的河里。我也经常学浣衣女笨拙地洗自己的文章,洗好后发现皱巴巴的、难看,就用熨斗来熨,熨过仍觉不满意,就随手扔了。
这不觉得可惜。随手翻过的书也是这样,我不喜欢矫情的文字、媚俗的文字、吆喝的文字,洗过之后发现都烂成纸浆了,没法看,也就没法再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