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在《汉文学史纲要·老庄》中这样说庄子:
故自史迁以来,均谓周之要本,归于老子之言。然老子尚欲言有无,别修短,知白黑,而措意于天下;周则欲并有无修短白黑而一之,以大归于“混沌”,其“不谴是非”“外死生”“无终始”,胥此意也。中国出世之说,至此乃始圆备。
不仅说庄子混一是非摒外死生,无黑白修短与终始,还说庄子才是中国彻底而完备的出世思想的创立者。这大体是不错的,后来的隐士,也多在庄子那里找依据找安慰,说庄子是隐士的精神之祖心灵之乡,也不会错多少吧。但是,《庄子》中有这样的感叹:
“古之所谓隐士者,非伏其身而弗见也,非闭其言而不出也,非藏其知而不发也。——时命大谬也。”(《庄子·缮性》)
原来,即便通达如庄子,当隐士,伏其身,闭其言,藏其知,都并非是出于自主自由的自我选择,而是“时命”在选择。何谓“时命”?时者,势也,世也。命者,自我的主义也,自我的操守也。然则“时命大谬”者,就是时与命的拧巴,就是自我的主义不合时宜,自我的操守不合污浊。形势比人强,时势比命牛,“时”既如此,“命”所能做的,只好是独善其身,在嚣傲的世道里,卑身伏藏。
庄子曾经去见梁惠王,梁惠王看到的庄子是“衣大布而补之,正緳系履”。梁惠王可能有些不快,这番装束简直可以理解为庄子把大魏的朝堂看作了丐帮的帮会。于是,梁惠王揶揄庄子:“何先生之惫邪?”
可是庄先生有他自己的说法。
庄子曰:“贫也,非惫也。士有道德不能行,惫也;衣弊履穿,贫也,非惫也。此所谓非遭时也。”
我只是贫穷而已。不能坚持自我,才叫狼狈,衣服破烂鞋子破洞,只是贫穷,不是狼狈。而贫穷也不是我的无能,而是因为所遇非时,是自我道德的皓皓之白不忍蒙世俗之尘埃,在这样的“时”面前,“命”就只能衣弊履穿。衣弊履穿在此刻不但不是“命”的狼狈失据,反而是“命”的矫矫不屈,是命的光荣。
接下来,庄子给梁惠王讲了一个现象:那跳跃的猿猴,在高大的楠、梓、豫、章这类乔木之间攀爬时,抓揽树枝自由跳跃,几乎就是森林之王。可是一旦它们身处柘、棘、枳、枸这类刺蓬灌木丛中,就只能小心翼翼左顾右盼,恐惧发抖。这并不是因为它们自身筋骨的变化,而是所处环境的变化:一个是大时代,一个是小时代。大时代里尽是大人物,如同楠、梓、豫、章,撑起一个大空间,让万类自由舒展。小时代里尽是小人物,如同柘、棘、枳、枸,它们围成的,就只能是危机四伏处处掣肘动辄得咎转喉触讳的小空间,且密布荆棘,让你遍体鳞伤。
最后,庄子冷冷一笑:如今正是昏君乱臣的小时代,要想不狼狈,怎么可能呢。(《庄子·山木》)
果然是时命大谬。
孔子也曾叹息:时哉!时哉!(《论语·乡党》)可见“时”是如何让孔子庄子这样的圣贤无可奈何。但孔子是知其不可而为之,以自家魁伟之命,抗击坎壈之时。而庄子则是倡导“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的,与孔子不同。为此,《庄子·秋水》里改编了一个孔子的故事,借孔子之口,叙自家主张:
孔子游于匡,宋人把他包围了数圈,但孔子坦坦荡荡,弦歌不辍。子路走进来,很不理解:处于如此危险境地,老师竟仍然快乐,甚至还唱歌弹琴自娱自乐。孔子说:“来,我告诉你!我忌讳困窘蔽塞已经很久了,可是始终不能摆脱,这是命啊。我寻求通达成功也已经很久了,可是始终未能达到,这是时啊。尧、舜的时代,天下没有一个人困顿潦倒,这并非是靠他们才智杰出而得到;桀、纣的时代,天下没有一个人通达,这也并非因为他们才智低下而失去。是什么?是时势!水行不避蛟龙,是渔人之勇;陆行不避兕虎,是猎夫之勇;白刃交于前,视死若生,是烈士之勇;能知晓困厄潦倒乃是命,明了顺利通达乃是时,从而面临大难而不惧,是圣人之勇!仲由啊,你安然处之吧!我的命就是要受这时运的掣肘!”
我不知道有多少英雄造就过时势,我只见到太多的人——无论豪杰之士还是庸常之辈,被时命拨弄。有人默然不觉,有人黯然神伤。有人怆然,有人木然。只是,有多少人,像庄子笔下的孔子那样,对此大悲哀了然之后,还能释然,让命与时握手言和,以洞察时运之大智,成就知命不疑之大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