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师小如先生逝世,我十分悲痛。
1950年初春,我方在南开大学中文系一年级就读。业师孟志孙先生对我颇加青目。一日,派人到宿舍传我到孟府。我到时,见一位青年人已在,孟先生介绍,说是吴小如先生。那时,吴先生刚从北大中文系毕业,在吴玉如先生任文学院院长的“津沽学院”(此校在院系调整后屡经变化)教课。那时,小如先生发表文章已达数百篇,遍及京津沪各种大小报刊,并协助沈从文先生等编辑大报副刊,名震一时。我极表敬慕之情,吴先生只是叫我好好地跟着孟先生学。
及至再见到并受业于吴先生,已是北大1954年秋季始业之时,吴先生已是讲师,作为浦江清先生的“助手”(非“助教”),为我们中文系51级讲授“中国文学史·宋元明清”部分,俗称“第三段”者是也。浦先生身体欠佳,吴先生帮助讲一些课,如,“话本”就是吴先生主讲。学长程毅中与我任课代表,得以经常谒见,获益独多。六十年来,又因多种事由,如楹联评比等事,为老师前驱,师生关系益发亲切。先慈供职北京的中学图书馆,参加进修班,亦蒙吴先生亲授“工具书使用法”。两代人同受熏陶。
现在,仅就个人对老师的了解略述,借以抒哀。
一点是,吴先生是中文系这一行当的全才。即以文学史而论,从先秦到现代,无有不能。从屈原一直讲到鲁迅。特别要提到的是,第三段即宋元明清一段,国内名家自吴瞿安(梅)先生在北大、中大开课,均限制在“拍曲”即昆曲范围,对“乱弹”即京剧认为不登大雅。吴先生却是“文武昆乱不挡”,与梨园界关系密切,是超级“票友”,而不以票友身份示人。他是以实践带动研究。环顾海内外中文系,如大名家先辈赵景深先生、王季思先生,均未雅俗兼顾。吴先生堪称独步。最可惜的是,改革开放后,吴先生未能开设此种专题课。
我在校时,适用的古代文学与文献选注本几乎没有。系里与中华书局协商,按文学史分段出大型选本。游泽承(国恩)先生总其成。干活儿的主力是吴先生。游先生审查了几篇,认为很好,也就放手了。后来,中华书局出版了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等部分。我听说,唐宋之部早已交稿,至今未出。五六十年代我承乏教席时,得力于这部大型选本极多。
新中国成立后,周燕孙(祖谟)先生于1951年首开“工具书使用法”课,我受益匪浅。继而,吴先生在中文系和校外连续开此课,并出版专书。其津逮学人,非一代也。附言:吴先生英文极好,有译著。
另一点是,吴玉如老先生是近当代著名书法家,弟子极多。小如先生传其法乳,据在下浅见,书法当今超一流。但声名反不及某些专一书法名家者,更谈不到招收书法学博士等事。这是怎么回事呢?
这就要谈到第三点,即吴先生的性格。吴先生一辈子忠于爱情,伉俪情深。对爱人百依百顺,从无间言。我爱人李鼎霞在燕京大学读一年级时受教于吴先生,较我为早。那时,她与同班女生往承泽园(当时尚为张伯驹先生私产,不久售与燕大),谒见吴先生。见师母拿跳棋棋子儿哄小孩儿,吴先生正洗一大盆衣服呢!吴先生善待家人,而区别对待学界人士。他对自己的老师,如游先生、林静希(庚)先生,包括系主任杨慧修(晦)先生,都极其尊敬。对一些老同僚,如林焘先生,也关心备至。但对于系里一些新一代人学术上的错儿,吴先生毫不手软,一抓一个准。有人说吴先生是学术界的“宪兵”。我以为,诚乃“深潭照水犀”也!
基于此,吴先生曾说不想在中文系待了,要上中华书局。袁行霈学长和我以为,此乃下策。于是,一起造府祈求。最后,只能以研究学术问题缓冲。不久,邓广铭先生出来打圆场,把吴先生接到历史系去了。历史系只能是吴先生钓游之地,安能展其长材!好在,吴先生有凌云健笔,不断写文章,出著作。要认识晚年的吴先生,当于著作中求之。
有的人,犹如陈酒、陈墨,愈久愈香,愈使人想,令人看重。浅见以为,吴先生的价值,包括学术上的,书法上的种种价值,随着时代的洗练,当会越来越高。伤心的是,“千古文章未尽才”,学术界的中国学术梦风正一帆扬,更需要老一辈指导与扛起大旗。闻鼙鼓而思中原将帅,何处更得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