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21日夜晚,细雨霏霏,汽车在山谷穿行。车灯照射下,两侧大树林立,树冠枝叶密织如盖,湿漉漉的道路蜿蜒向前。
那远处的白鹿洞书院,是我的,可能也是许多知识分子心中的一盏灯。
山林寂静,唯有溪水潺潺,夜色中终于闪现一片建筑。看守人老万打着手电,将我们引入延宾馆。
延宾馆由南宋朱熹始建,取“握发延宾”“礼贤下士”之意。三进院子,带廊道的东西厢房,有房间若干,以前为学子居所,正中高大的“春风楼”,上下两层,书院洞主(院长)在此迎宾、读书和就寝。一楼中堂的正面墙上,贴有一张朱熹像。
屋内一角置有书法条案和茶盘。年近半百的老万在此工作已有八年,他拿出茶叶茶具,让我们自己烧水泡茶。他说,平时来这里住宿的客人很少,暇时自己也写写字,修整院落的树木花草。
夜不能寐,我走出下榻的东厢房,山风摇荡,漫山的树林沙沙作响。“春风楼”下还亮着一盏节能灯,屋檐雨水淅淅沥沥,灰白的灯光映照院中朱熹塑像,身着长衫,一手持书,清癯的面目依稀可见。斯人远去,我虽不能如古时的学子闻道如沐春风,但在夜风夜雨中,仍能感受到那绵长的文化气息。
白鹿洞书院位于庐山五老峰南麓,自唐宋迄今千余载,先圣后贤,代不乏人。现在,我终于如愿来谒。
清晨,鸟鸣此起彼伏,信步出到院外,眼前的景色鲜亮起来。满目青山,拱桥凉亭,摩崖题刻,古道林荫,溪流蜿蜒。从大城市来此,恍如隔世。这是一个隐于深山的建筑群。背山面溪,排列着五座院落,分别是“先贤书院(朱子祠)”“礼圣殿(文庙)”“白鹿洞书院”“紫阳书院”“延宾馆”。斗拱飞檐,高低错落,黛瓦粉墙,古木参天。早期建筑已毁,现大多是明清遗存。
大门上方“白鹿洞书院”几个大字,为明代大学者李梦阳题写,左侧墙上镌刻着几行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官员来此的考察感言,其中一个评价倒也贴切:这个地方有优美的自然环境和古代建筑,是中国文明的标志。
唐时,李渤来此隐居读书,后官至江州刺史,因渤养有白鹿,其居所谓之“白鹿洞”。白居易过江州,赠李渤诗云:君家白鹿洞,闻道亦生苔。南唐升元年间,朝廷首建书院“白鹿国学”;这以后,历代多个皇帝对白鹿洞书院有御赐御批。南宋淳熙年间,朱熹任南康知军,到任伊始,首先修复的就是已衰败的书院,并自任洞主,制订教规,邀请当时名家来此教学授徒,开“讲会”之先河。
国家重视文化,尊重读书人,社会便有清朗之气象,但也不能偏颇。有宋一代,重文轻武,“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学风之盛,才子、佳作之多,在中华数千年封建王朝历史中,无出其右;而其军备松弛,锦绣河山为铁蹄践踏,万千文化精品毁于战火。这个教训,对现在我们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来说,沉重而深刻。
中国古时的书院,已有较完备的教育功能,既有教学、讲座、藏书、交流、住宿,也有对先贤(以孔子为主)的祭祀,是绵延不绝传播中华文明的重要场所。
“从容乎,礼法之场;沉潜乎,仁义之府。”白鹿洞有了朱熹主持,四面八方的名流、学子聚集于此,老师诲人不倦,学生孜孜以求。朱熹甚至请来与他观点相左的陆九渊讲会,让不同的观点在书院讲会中碰撞。陪我的江西友人晓军说,白鹿洞有学者没有学阀,有争论没有争斗。“天下第一书院”是因为有天下第一的胸怀。
文人墨客留下的题刻很多,溪畔一裸露条石上隐然有字,拂去枯叶细沙,“吾与点也”几个大字令我肃然起敬。当年孔子让弟子各言其志,子路欲使千乘之国强盛,冉求欲治小国而足民,公西赤只想当个宗庙礼仪,夫子或哂之,或不以为然;唯有曾点说出他的向往:在暮春时约上几个朋友“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
以德治国,国强民富,天下人和,是君子的抱负;乐民之乐,乐山水之乐,乃君子之情怀,我满怀敬意地对大石作揖。
古人去书院,多是步行,骑马者少,翻山越岭,行成百上千里路,我很感慨,求知的力量是何等强大!书院为何大多建在偏僻山野之地?来到这里,我才明白,无市井之喧,读书就是修身,静心。读书需要安静,物我相忘,仁智独得,心无旁骛,方有所获。现在,科技、交通十分发达了,急功近利的追求,使得急躁、浮躁,甚至暴躁多了,性格和品格中的优雅少了。虽然现在不可能像古人那样远离尘嚣,闭门啃书本,但应该向古人学习,朱子云:读书之法,在循序而渐进,熟读而精思。把脚步放慢一些,把心态放平和一些,拿出一些时间,静下来,听鸟啼,观溪鱼,闻花香,置身良辰美景,好读书不求甚解,不亦乐乎!
稍许,如丝的细雨又在书院上空弥漫,先贤的教诲就如这雨雾,润物无声,沁人心脾,渗透到我们这个民族的灵魂,那美妙的感觉,难以言传。
中国历史上最早建立的书院在朱熹的手上,拓展成为中国最大的书院,在华夏学子心目中地位崇高,巨大的影响延续至今。1928年,胡适来白鹿洞书院小住,他赞叹道:白鹿洞,代表中国近代七百年宋学大趋势。我漫步院内,“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碑廊里,上百块石碑,有的碑文清晰,有的文字漫灭,悄声述说着白鹿洞乃至中华文化悠悠的历史。
在朱子祠内,立有一块硕大的青石碑刻:“朱子白鹿洞教条”。朱熹在白鹿洞书院最大的贡献,应该是他亲手制订了后来为中国所有书院遵循的教规:五教之目(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为学之序(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修身之要(言忠信、行笃敬、惩忿窒欲、迁善改过);处事之要(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接物之要(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行有不得,反求诸己)。
陆九渊当年“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的讲学,文字刻于石碑,至今历历在目。联想到现今社会重利轻义,造假害人,不守信用的现象泛滥成灾,令人扼腕,令人忿然。朱子教条注重对个人道德品格的培养,比如修身之要,与我们当今价值观的践行大有契合之处。王阳明来白鹿洞问学,或许受教于朱子“博学之、笃行之”,尔后“知行合一”。毛泽东也未必不是从先贤思想中汲取营养,一生重视学习与实践。当然,朱熹理学,生动不足,迂腐有余,虽然“存天理灭人欲”理解不同,为后人诟病,但朱熹治学精神令人钦佩,教育理念值得传承。
千百年来,圣贤辈出,无一不谆谆教导:做人,要做有德有义的君子,修身、齐家,然后治国、平天下。“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君子的使命就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安身立命,以德为本。中国知识分子有内圣外王的抱负,内圣,涵养德性,外王,报效国家。这些价值观已化入中华民族的血脉,绵延不绝,代代相传。
现在,国家既重视增强国力,也重视传统优良文化的传承,中华文明和中华民族的复兴为期不远。
网络是个好东西,也是个坏东西。纵观当今社会,无论何时何地,几乎人人低头看手机,不相往来,鲜有读书,鲜有笑语交流。那真是令人窒息的景象。那张大网,已紧密地把我裹在里面,吞噬了我的工作、学习和生活。现在,我很少读完一整本书,大多是浏览,感到自己缺少文气了,“三日不读书,便面目可憎。”我劝与我有相同感觉的读者诸君,抽时间到这些古老的书院走一走,看一看,一定会挣脱一些束缚,增强一点文化自信。真的,我感觉到了。
白鹿洞书院被誉为海内第一书院,我倒觉得,更美妙的是在白鹿洞书院读书,那才是天下第一境界:朱子“傍百年树,读万卷书”,王贞白“读书不觉已春深,一寸光阴一寸金”得意之情,美妙之景,越过数百年,仍令人神往。
朱子当年手植的丹桂还开得茂盛,书院门前,那一株株高耸挺拔的水杉、银杏、松树,如那一个个来过此地的先贤身影:颜真卿、白居易、周敦颐、朱熹、陆九渊、李梦阳、王阳明、徐霞客……
4月25日晨,于北京寓所
(作者为本报高级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