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知道藏族,知道康巴人,但不知道历史上的瞻对人正是藏族康巴人的典型。阿来的近著《瞻对:终于融化的铁疙瘩》(四川文艺出版社2014年1月出版)披露在那样一个偏远贫困的小地方,曾经生存过一个强悍族群。他们挎刀骑马,两百年里数次与朝廷对抗,与西藏政权分分合合,百般纠结,你死我活,成为皇帝、将军软硬兼施都奈何不得的铁疙瘩。但最终铁疙瘩融化于时代的洪流,所谓大势所趋。这部用非虚构方式创作的长篇文字,有人称之为纪实文学,也有人称之为历史小说,但其实这些称谓对于阿来而言,都已无关紧要。他只是占据大量史料,并进行深刻思考,再展开理性叙述,体现出一位作家最为珍贵的原创性和独创性,以及高度的智慧与担当。这部历史意味与当代思考同时并存的作品,不仅仅是讲述一个从前的故事,而更多的是以史为鉴,为人们提供了一系列重要的参照。
民族的融合必须以进步为前提,而进步又必须以打破封闭,不断扩大对世界的认知为基础。阿来以一种反思的目光审视青藏高原的前辈,包括那些生而高贵的世俗贵族与先知。他认为自吐蕃帝国崩溃以来,在很长一段时期里,他们对世界的见识不是在扩大,而是在缩小,经过了那么多次生物学意义的传宗接代,但思维几乎还停留在原处。他提到法国人托克维尔的著作《旧制度与大革命》,这书出版于1856年,讨论的是法国大革命,法国人那时不仅知道了中国,并且打到了中国的门口。而中国其时正处于清朝咸丰年间,在瞻对出现的枭雄贡布郎加势力如日中天,他们却不知道世界所发生的事,他们重复着过去的战事,并没有给人民和社会的进步带来半点好处。阿来不无沉重地指出,在他所讲述的一个个故事中,几乎充满人类有史以来所有的戏剧要素,但单单缺少一个主题词:进化。他进一步指出封建王朝统治者的设想,就是让这个世界处于社会进化的历程之外,处于落后与荒蛮,“修其教不易其俗,齐其政不易其宜”,以便于王朝的统治。但其实这种统治的结果是民心涣散,逐渐疏离,最终适得其反。史实证明,如果不着力促进这些地区的社会进步,不在这些疆土上培养起码的国家认同,便会得而复失。在中国历史上,边界版图或大或小的变化,都与边疆民族的认同和背反息息相关。
民族的和谐与进步,还需要不断改革。阿来将两百年的瞻对历史置于中国的五千年文明史之中进行比较。他发现,在中国历史上,于国计民生都有利的改革,总是不能在最容易实行时进行,官僚机构的怠惰和利益集团的反对使得种种良策难以实施。到最后,终于不得不改了,但为时太晚。历史上的一些英雄良臣,对于治藏也曾有过好的动机与构想,但实施过程中却出现了种种问题。褊狭的地方主义与民族主义是一个巨大的障碍,而主导方执行者的行事风格与方法,在很大程度上也会成为决定事情成败与效果优劣的关键。比如一个人要成就一番事业,干一番大事,往往得不到理解与支持,反而时时被吹毛求疵。比如那种只求事功,藐视民众,藐视少数民族的,在各级官员中也并不少见。他用大量的史实证明,改革需要达成广泛的共识,更需要壮士断腕的勇气,一步一步负重前行。
历史是一面镜子,从瞻对这个铁疙瘩的融化,我咀嚼到深刻的历史意味,感受到阿来对民族和祖国的大爱,感动于他的真知灼见和赤子之心。他以严谨的治学精神及对文学的神圣感,长达数年潜心于浩瀚的史料,经过深入的田野调查,最终完成了这部作品。它对于今天的民族进步和文化建设具有重要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