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对近来的文学不满足,一是缺乏成功的典型形象,记不住;二是语言乏味,看不下去,如孙犁所说:“贫嘴烂舌,胡乱写之。”将今比昔,自然想起前辈语言大师。中国现当代的语言大师是鲁迅、老舍、赵树理、孙犁,或者再加一个写诗的郭小川。语言大师的标准是有独树一帜的语言风格,自成一家,捂住作者名字也能看出是谁写的。书法上叫“体”,颜柳欧赵;京剧称“流派”,梅程尚荀。比如孙犁,其语言风格是朴实、清新、简洁,或者概括出一个字——“净”,心净,文字干净。
布封和马克思都说过,“风格即人”。看孙犁的作品,不管第一人称还是第三人称,字里行间都可以看出作者的面容、身影。他热爱生活,热爱人民,内心火热,表面又很平静,甚至有点冷峻。他布衣心理,淡泊名利,语言、语气、语境都是一致的,他达到了庄子“心斋”“坐忘”的境界,故能全身心地投入艺术创作。他静观时代风云,心里明镜似的,从不随波逐流,自有一定之规。著名作家梁斌不止一次跟我说:“孙犁是个高人。”有一天他到孙犁家串门,问:“说是庐山会议叫人写海瑞,要有海瑞精神。”孙犁把手一摆:“不要听那个,你一写就不干了。”心不净是学不了孙犁的。
孙犁主张作品离政治远一点,有了艺术性,才有思想性,创作需要自由,需要空间。他的创作从生活出发,从美学出发,表现美的生活、生活的美。开始我对《荷花淀》不理解,烽火连天,水深火热,哪来的诗情画意?我自己写白洋淀,浪花是火焰,芦苇刀丛剑树。后来渐渐明白,一件事物有各种写法。他说:“善良的东西,美好的东西,能达到一种极致。在一定时代,在一定的环境,可以达到顶点。我经历了美好的极致,那就是抗日战争。”(《文学和生活的路》)在爱国的旗帜下,真、善、美大发扬,一向不占地位的妇女也调动起来了,“八年里一只床子,送过多少次八路军。”“荷花变成女人”,“像一只雨后的蜻蜓爬上芦叶”,就是美到极致,因为战争归根到底是美与丑的决斗。
文学是语言的艺术,鲁迅说语言的美包括意美以感心,音美以感耳,形美以感目,孙犁都做得很好,“像追求真理一样追求语言美。”他的语言不似鲁迅那样城市知识分子的语言,也不似老舍、赵树理那样,北京市民、太行山民的语言,而是介乎两者之间,是北方乡村知识分子的语言,雅俗共赏,朴素、清新,像一阵清风、一池清水。他的语言不是简单地照搬口语,而是一种大巧之朴,浓厚之淡。他语言的干净,首先是深思熟虑后思想的明确——不像有些文章,大量使用修饰语,那是因为作者思想还模糊,缺乏信心,生怕读者不理解。其次,孙犁语言的干净在于锤炼功夫,他说:“应当经常把你的语言放在纸上、放在你心里,用纸的砧,心的锤,来锤炼它们。”还说自己干净得“有点洁癖,逐字逐句,进行推敲。“文革”中耻于与帮派的人,共同使用那些铅字,在同一个版面上出现”。
孙犁的语言境界是质朴、单纯和完整的统一。他的《区村和连队的文学写作》是1941年在解放区油印出版的,进城以后改名《文艺学习》。上面提到:“单纯的形象是用顶简单的语言,表现出完整的形象。为什么简单了又能完整呢?作者不断地学习,使他能看出一个事物的最重要的部分,最特殊的部分,和整个故事内容发展最有关的部分。作者强调这些部分,突出它,反复提高它,用重笔调写它,于是使这些部分从那个事物上鲜明出来,凸显出来,发射光亮,照人眼目。”鲜明出来,凸显出来,就是选择,就是典型化。这种眼光和能力,在于深厚的生活基础,在于丰富的群众语言,也赖于美学和哲理的认识水平,而哲学正是简单、朴素的。
孙犁的作品诗情画意,被人称为诗的散文、小说中的绝句,因为他懂诗。他的处女作就是一首诗,发表在《大公报》上。1938年,他创作了《白洋淀之曲》等三篇叙事诗,以后终生与诗为友。解放初期、“文革”期间、粉碎“四人帮”以后,每个时期他都有诗歌发表。诗成为他文学修养和文人旗帜的重要一部分,这样的大作家是不受文体限制的,文体只能臣服在他的足下。所以孙犁的一切作品,都诗情横溢,包括意境,包括语言。
(作者为河北省作协原主席,有作品多种并屡获多种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