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之母

    “珍珠之母”，一颗多么美丽的珠母贝，它硕大、饱满，生气勃勃地守望在青岛大学的园圃。贝壳上绮丽的水波纹，在阳光下熠熠闪光，像是大海刚刚把它托上了绿色的岸边……我跨过白色的矮栅栏，走近它，轻轻抚摸贝壳上的水波纹，抚摸那凹凸不平色彩斑驳的图案，它们竟是如此坚硬，如此粗糙，全然没有了海水荡涤的润滑，我触摸到的是岩石，是坚硬粗糙没有经过人工打磨雕琢的岩石！

    我在它的美丽面前瞠目结舌。我分不清它属于哪一种岩石，是岩浆岩、沉积岩还是变质岩？它对人类的这种分类似乎不感兴趣，任凭我向它提出多少疑问，它都一言不发，仿佛没有听见。是地上的日光月华让它乐不思蜀，忘却了在地底千万年的挤压碰撞？贝壳上美丽的波纹突然变得很威严，我知道是我这种狭隘的思维曲解了它。它的硕大和饱满里，珍存着千万年间地下深处岩浆炽热的熔炼，珍存着无数次地层断裂、震动、迭压、撞击的铸造。它怀着无限感恩的心珍存着这些在别人看来是不可忍受的苦难，它以自己的庄严美丽见证着一个真理：浅薄平坦的地表孕育不了这样的石贝。

    美丽的珠母贝端坐在洁净的大理石底座上。底座的正面刻着“珍珠之母”四个绿色大仿宋字，右边写着“1979级全体校友敬献 2008年7月25日”。底座的另一面刻着：

希波克拉底誓言

请允许我行医，我要终生奉行人道主义。

向恩师表达尊敬与感谢之意。

在行医过程中严守良心与尊严。

以患者的健康与生命为第一位。

严格为患者保守秘密。

保持医学界的名誉与宝贵的传统。

把同事视为兄弟；不因患者的人种、宗教、国籍和社会地位的不同而区别对待。

从受孕之始，即把人的生命作为至高无上之物来尊重。

无论承受怎样的压力，在运用自己的知识时不会违背人道主义。

何等诚信何等厚重的誓言！每次读到它，我都泪眼模糊，不能自持。

    1979年是恢复高考的第三年，上溯至1966年高等学校停止招生，这十几年的时光像一条断裂的河谷，数不清的梦想在谷中回荡，那是青春完善自身生命的呼求，是渴慕以知识装备自己繁荣祖国的真实心声。1977年恢复高考，种种梦想组成一道彩虹，从河谷升起，跨进高等院校。他们腾飞的梦想给复苏的大学注进了鲜活的生命。他们知道缺失的是什么，珍惜得来不易的学习生活，为自己内心的责任和担当而认真学习，不浪费每一分钟，不放过任何一次学习机会。

    作为经历过那个时代的教师，我常常怀念30多年前的那些学生，怀念校园里随处可见的捧书默读的身影，怀念清晨乐音般悦耳的琅琅读书声。他们注重用健康纯正的趣味和格调提升自己的精神境界，奠定了高等院校转型期学生明德博学、勤苦扎实的学习风尚。教学相长，是他们启迪了我：无论是教书还是学习，都要倾注真实的生命，尽自己的本分。现在的大学生也许不能想象，当年那些学生里许多人已经有了很好的工作，拥有了和美家庭，他们为什么还要坐在课堂里孜孜不倦、夜以继日地学习？那就请你读一读这铭刻在石头上的希波克拉底誓言吧，它不只关于医学专业，也是那一代各专业大学生的誓言，是他们内心确信且决心去践行的。

    坚实的大理石底座刻着希波克拉底誓言，誓言烘托着底座上美丽硕大的石贝。在贝壳底端，好像有谁扔下了一块巨石，激起的万丈波纹由下而上层层漾开，漾开，直漾到贝壳的顶端。也许是希波克拉底誓言震撼了这天造地设的“珍珠之母”，它抑制不住内心炽热的爱，还没等贝壳张开，鲜嫩的贝肉就伸了出来，宛若母亲慈爱的唇，要去亲吻心爱的孩子。泪眼模糊中，我依稀看到一粒粒晶莹圆润的珍珠，从那丰润的唇中滚落出来……

    坎坷崎岖的人生路充塞着物欲横流的喧嚣声，然而只要沉静下来，用爱的目光去观察，你会欣喜地发现明珠没有暗投，他们在各自的岗位上散发着清明的珠光。

    几天前的一个深夜，我的一个朋友因心脏病被送到青岛大学附属医院急诊室，我目睹了医生们紧张繁重的工作。病人一个接一个，医生连抬头喘气的空隙都没有，他们去洗手间都是一路小跑；任凭烦躁的病人粗声蛮语，他们仍然和颜悦色地细心检查，一丝不苟；抢救危急病号，他们胸有成竹，抢救措施环环相扣，不允许有丝毫的误差……在生命的危急时刻，医生严峻而专注的神情，真是珠光闪闪，感人至深。我想起了校园里的这座“珍珠之母”，想起了镌刻在上面的希波克拉底誓言。

    我们的记忆像地表一样，常常把许多美好的东西埋在地壳深处。平庸的生活追求让我们只想到眼前所见的，沉浸在日常的事物中。“珍珠之母”与其底座上的希波克拉底誓言，不只是教师和学生的倾心追求，它更像一个叩击心扉的提醒，提醒所有的人：尽管生命有限，我们的爱心却能为人编织出永恒的美丽。珍惜吧，珍惜生活里那些令你的心为之感叹和敬重的一切。（作者为青岛大学教授，作品曾获老舍散文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