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是苏黎世,你对她最真诚的赞美,就是把她描绘成这个世界上一个伟大的资产阶级城市。可是,在过去两百年间,西方世界却很少有别的城市像苏黎世这样如此缺乏魅力。
瑞士之外出生的漂亮女孩尤其反对前往苏黎世。这些女孩更钟情于洛杉矶或悉尼。即使她们想寻找一个与众不同和居家的地方,她们也会选择比利时的安特卫普或丹麦的哥本哈根。
我总是试图吸引喜欢苏黎世的女孩。我总是认为,一个喜欢苏黎世的女孩,必然会喜欢我最核心的内在世界。但这点很难。我还记得与萨沙的一次旅行。我试图证明苏黎世如何富有异国情调,有轨电车很异国情调,米格罗超市、公寓楼的亮灰色水泥、巨大结实的窗户和小牛腿肉薄片均是如此。谈到“异国情调”,我们总是想到骆驼和金字塔。但或许任何不同的、让我们渴望的事物都配得上这个词语。我在此发现的最异国情调的事物,就是每件东西都非常出色地令人乏味。大街非常安静,一切非常整齐,正如大家所说(虽然你并没有看到有人真的会这样去做),一切通常都很干净,你完全可以把午饭倒在人行道上去吃。
但萨沙感到无聊透顶。她想回到伦敦东部的哈克尼区。她无法忍受这种整洁的状态。穿越一个公园的时候,她告诉我她想在墙上乱涂一些脏话——就是想激励一下这个地方。她假意尖叫了几声,一个老太太从报纸上抬起了头。她的百无聊赖让我想起了我的朋友古斯塔夫·福楼拜,他在法国鲁昂长大,鲁昂或许有点像苏黎世,只是没有湖泊。“我好无聊,我好无聊,我好无聊,”福楼拜年轻时在日记中写道。他反复提到,生活在法国,特别是生活在鲁昂是多么无聊乏味。萨沙和福楼拜至少在一件事上达成一致:在一个无聊的地方生活是何等的无聊。
然而,就像妈妈往往在学校假期即将结束时告诉你的一样,往往是那些无聊的人才会感到无聊——我开始对萨沙的无聊失去耐心。萨沙和我很快就不是恋人了。
但苏黎世对我的吸引力依旧。苏黎世最吸引我的,是在那里过“普通”日子所蕴含的内容。在伦敦过普通日子通常不是一个令人眼红的提议:“普通”的医院、学校、住房或饭店几乎经常令人不寒而栗。当然也有好的设施,但仅仅面向富贵阶层。伦敦是一个富人的城市和穷人的城市。
如果做一个普通人,意味着过一种无法满足对尊严和舒适的正常需求的生活,那么对社会地位的追求必将无比强烈。
然而存在这样一些社区,当公共空间和城市设施本身令人肃然起敬的时候,居民们很可能会减少对个人名利的追求。仅仅做一名老百姓,就似乎让人感觉不虚此生。在瑞士最大的城市,想拥有汽车、避开与陌生人共乘公交车或火车的愿望,远不如在洛杉矶或伦敦那样强烈,因为苏黎世具有非常出色的有轨电车系统——干净、安全、暖和,其准时性和科技含量能够令人深受启迪。仅仅花上几个法郎,就能够乘坐高效、豪华的有轨电车穿越全市,享受到令一个皇帝眼红的待遇。那么,自己独自开车的理由则变得微乎其微了。
将17世纪荷兰画家彼得·德·胡赫列入历史上我最喜欢的画家之一,多少有点让人难为情。被认为是他创作的170多幅作品,大多数非常平庸。他是个风俗画家,他的作品所表达的主题似乎有点反动——赞美人类最平庸的活动:消灭虱子、打扫院落。他表现人物并不是很出色,仔细观察他绘画的面孔,就会发现这些面孔仅仅是一些模糊的轮廓。但是我长期以来一直喜欢他,其原因酷似我喜欢苏黎世的原因:因为他理解并赞美了一种生活,且没有将其浪漫化。他绘画的世界,尽管存在差异,但本质上同我生长的苏黎世一般无二。
德·胡赫的作品功德无量,它们让我们关注平凡环境的魅力和价值,控制虚妄的欲望,避免势利地试图脱离日常生活:晚餐、家务、与朋友共酌。通过关注砖砌建筑的美、抛光门的反射光线、女性裙子的皱褶,德·胡赫让我们在这些无所不在却被人们忽略的世界角落找到快乐。
蒙田(法国文艺复兴后期、十六世纪人文主义思想家)在其《随笔》中有一段落所表达的思想,似乎体现了德·胡赫作品所传达的氛围——进而体现了我心目中苏黎世之所以伟大的品质。为了提醒读者关注日常生活的重要性,蒙田写道:
“攻占一个要塞,担当一项重要使命,管理一个国家,这是威风显赫的事。指责训斥,开怀大笑,银钱往来,表达爱憎,持家有道——持身有道——既不放任自流,又不文过饰非,则更加难能可贵、更加非凡且更为困难。不管世人如何评说,在我看来,过这种归隐生活的人比之其他人,肩负着同等的,甚至更加艰辛的责任。”
很不幸,人们总是容易忘记这一点。我们总是忘记为小孩在面包上涂抹黄油、整理床铺这些行为本身蕴含着重要意义。因此,德·胡赫和打扫庭院的家庭主妇们有资格享有更多的赞美。
苏黎世对世人具有鲜明的教育意义,她让我们明白:在一个无聊的城市里,我们可以获得真正富有想象力和人性的生活。
(摘编自《无聊的魅力》,[英]阿兰·德波顿著,陈广兴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10月第1版)
(阿兰·德波顿 生于1969年,毕业于剑桥大学,被誉为“英伦才子”。著有小说《爱情笔记》《爱上浪漫》《亲吻与诉说》及散文作品《拥抱逝水年华》《哲学的慰藉》《旅行的艺术》《身份的焦虑》等。他的作品已被译成20几种文字在全球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