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看到一家报纸披露,去年在“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书号中心登记的原创长篇小说的数量是4798部”。这大约是迄今为止最可靠的统计了吧。我首先想到的是,多固然够多,但要遇上一本能让人兴致勃勃,津津有味,一口气读完的长篇却殊为不易;写小说的是不少,见才情的却不多。姑且不论格局的大小,思想的高低,许多作品的问题在于,行文艰涩少趣味,情感汁液不饱满,更缺乏人性的深度和人情的波澜。正因为如此,我要推荐李迪的《花自飘零》(作家出版社2014年1月出版),它虽未摆出什么大框架,却让人有种百般忧乐涌心头的复杂感受。李迪表现出了一个出色小说家的手腕。
小说写一个北京女性菊儿从“文革”到今天大半生的命运。菊儿是干部子弟,也不是没有机会过上较为优越的生活,但是她的倔犟个性和种种复杂原因,使她一下子掉入底层,一辈子都在平民中打滚,饱尝艰辛。她先后与天明、田民和姜子三个不同阶层子弟婚恋,像是一场接一场如火烈烈却又肝胆欲碎的爱的奔跑,命运捉弄她,或寻觅真爱而不可得,或得而复失,失而再得,得而再失,回首平生,充满了奇特的遭遇和失爱的凄凉。加上她个人的创业史,尽显人生的酸甜苦辣,涉及爱情、婚姻、友情、道德等多个层面,自然而然地映照出近半个世纪北京平民社会的变迁风貌。依我看,小说的感染力和概括力主要来自情感的密度和表现的难度。
一般来说,小说写得流畅、好读、曲折并不太难,难的是有风格、有绝活、有趣味。《花自飘零》的语言活泼、鲜灵、简洁、跳跃,以北京口语、土语为主调,手法利落干净,以简驭繁。有的人写“文革”不知从哪儿下手,动辄几万字就拉过去了,颇冗长。李迪却不,他写胡同改名儿,墨汁还滴答着,一个叫东风盛,一个叫西风烈,于是打起来了。作品写爱情也不寻常。小说中有一个细节,写菊儿喜欢吃冰棍,狂热地爱她的天明每次约会都买好冰棍等她,融化了再买,买了又化掉。这竟成为菊儿一生中的一个“结”。所以,她后来嫁的人都长得像天明。
在人物刻画上,作品尽力写出人性的复杂与纠缠,爱恨相续,作茧自缚,每个人都在感情上进行着“否定之否定”,这成为一个特点。菊儿与田民离婚,离了十二年,好漫长,心头纠结,自我缠绕,出现多次反复。姜子这个人物称得上个性峥嵘。他是开货车的,满口脏话,但身上有豪气。他比菊儿小五岁,却非要和菊儿好,菊儿后来提出分手,他说:你要敢离婚我拿车撞死你。菊儿去茶淀农场探监的那一个晚上,两个人忽然变成陌生人了,最后就是哭,姜子给她擦眼泪,这边哭了这边擦,那边哭了那边擦,十分动人。
在叙述格调上,作者擅长以喜剧精神写悲剧,以乐境写哀境,或以幽默调侃达到举重若轻的效果。小说中写下乡,写知青生活,可谓妙趣横生。写在十三陵摘柿子的场面,欢声笑语,那也是一种真实的欢乐。知青下乡含有悲催性质,但具体而言,很多人过得快活也不是假的。菊儿和当地的女孩秀秀一块儿养猪,每天面对十三陵,就讲十三陵的掌故。秀秀讲到齐贵妃受万历保护终究还是被人害死了,连连流泪叹气,说我要遇上万历这样的皇上就好了;但她没有,终因逼婚而喝农药死了。这部小说甚至含有一些相声因素,例如菊儿有意把田民的妹妹小青介绍给姜子,便一齐来到舞会相亲,结果菊儿和姜子跳得太好了,把戏全夺了,小青气得够呛,出现了“小青不理我,我不理姜子,姜子不理小青”的僵硬气氛。这时就有个叙述人跑出来了,插科打诨,说这不成了狗不理了吗?这人应该就是李迪。
事实上,作品的叙述人是菊儿。由于作者李迪个性太强,起先总是扭不过来,总觉得是李迪在说,后来才改了过来。小说的最后,在海外的天明去世,给菊儿留了几千万的遗产,这满足了生活中发大财的梦想,却有点大团圆和白日梦相加的感觉。总之,这部作品通过菊儿强烈的命运感,做到了直面人生,写出了平民的悲欢,写出了爱情和道德的力量,写出了底层刚健清新向上的精神。
(作者为中国小说学会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