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上不尽是赏心悦目的景致,不同风情、文化、美食的享受,肯定还会遇到坑蒙拐骗的事,举目无亲的情况下,似乎倍感沮丧。
怎么才能过去那个坎儿?我有一个阿Q似的办法,那就是想一想一生当中被坑过的、最惨的历史,眼下这些可不就是小菜一碟。除非你一生顺当,这样的人似乎不多。
还是说说遇见过的好人,给自己加把劲儿,不然还能怎么着?
先说第一位,马泰拉的店主。
意大利人是非常热情的,即便自己不知道的事情,也会勇敢出手。
向几位意大利老头打听旅馆路线,哥儿几个不但门儿清,还自告奋勇地带领我前进。
因为到过意大利若干次,心里还算有底:那就是基本没谱。可是面对这样的热情,谁好意思拒绝?只好跟在后面瞎蒙。上上下下翻墙之后,果然不是我要找的旅馆。
眼看天色已晚,他们就有些不好意思,我安慰他们说,别着急,我能找到旅馆,他们才怏怏离去。
等我摸到这个旅馆时,店主已经打算锁门回家了。他说:“对不起,单人房间全都订出去了,无法接待。”我往他接待室里的沙发一坐,说:“我已经累得走不动了,反正你得帮我,不然今晚我就睡在这办公室的沙发上了。”
善良的店主,只好打开已经订出去的房间,说是我只能住两天。我也就赖皮赖脸地住下了。
到了我必得离开的时候,赶上周日火车休息,那里只有地方小火车,开起来剧烈地咣当,不是夸张,绝对有一种早晚被咣当出去的感觉。这种小火车还挺牛,逢周末便停运。
老板和女服务员于心不忍,便开车送我到阿拉巴拉巴马,而且只收了2/3出租车费用。到了之后还不放心,一一向我落脚的旅店确认清楚,之后还要开车送我去旅店,被我婉拒。
我请他们吃过午饭再上路,他们死活不肯,只答应喝杯咖啡。
第二位店主名叫彼得。
我入住后的第一晚,房间并不朝着景观。对此我也不甚在乎,反正白天出去逛,晚上不过在这里睡个觉而已。如果凡事都斤斤计较,结果是给自己找不痛快。
第二天有客人离开,彼得马上让我搬入那间朝向景观、有阳台的房间,房租不变。
用咱们的话说,这样的店主整一个傻冒!他完全可以不这样做,我反正又没提出抗议。
之后他还自愿当我的导游——不额外收费,自豪地对我说他要带我去的那些地方,连当地的导游都不知道。那个全木质的教堂,就是他带我去参观的。
我从来没有见过从里到外都是木质结构的教堂,并惊讶于四百年过去,这些木头居然没有腐烂。如果不是他这个“地头蛇”引导,来此旅游的人是永远看不到的。
之后,我们去了一个老磨坊,旁边还有一个小农具博物馆,可是那天不开放。他打电话给博物馆,看看能不能为远道而来的我网开一面,结果没有联络上。我们还去看了六个湖连在一起的景致、一棵有千年生命的老树,以及一个涌泉。
我在彼得的旅店停的时间比较长。每日或是坐在湖畔看飞鸟,看钓鱼的人,看四周的白桦林,或躺在湖畔绿莹莹的草地上看天上的浮云……心中好不宁静!多少年了?差不多六十年,没有过躺在草地上看云朵飘浮的惬意。也不在意有人说什么,即便觉得这个老太太过分,又有什么!
一个陌生的人,来到一个一辈子也不会想到、来到,而且永远不会再来到的陌生之地,是缘分还是什么?
又想,要是一生一世永远生活在这个小镇,从来没有机会看外面的世界,还会这样惬意吗?
看别人的生活总是容易的。和旅馆的小姑娘们聊天,她们还羡慕我这种可以走来走去的生活呢。
临行前一晚,买了一瓶红葡萄酒,约了彼得和他的儿子一起畅饮,算是小小的答谢。
第三位店主名叫Jains。
他的旅店很可爱,就坐落在从白俄罗斯流过来的道加瓦河边,旅店从内到外皆为原木,没有刷漆,散发着一种木头特殊的气味。这是一处为舢板运动人士提供的食宿小店,旅店下面就是舢板爱好者经常光顾的河流。店主还经常为舢板运动爱好者组织Party。
餐厅的服务员Uldis Ziedins也很和善、朴实、不势利,搭理或者不搭理你都是真诚的。除了向我介绍本地菜式外,还向我介绍一种国酒“Black Balsam”(绝对不是为旅馆推销),这是真正的国酒,也就是普及到老百姓、人人都可享受的酒,而不是有头有脸的人士才能喝上的酒。
我居然喝上了瘾。上瘾之后的问题是,除非回到那里,否则哪儿也找不到这种酒了。
Jains十分诚实。我本以为他分给我的那间客房,就是我订的客房,但当我离开时,他却说,实际上他租给我的房间,比我原订的房间小,所以他只能收我二十欧元。
离开那天,因为班车很早,Janis还安排他的妹妹送我去长途汽车站。她一早就起来特地为我准备早饭,其实早上我吃不了多少。走的时候,她执意而真诚地非要送我,我对她说,不用送我,我只有一个拖箱和一个背包,而且我喜欢走一走,最后再看看这个地方。
时间很多,我慢慢地走着,挺好。
在破旧的大巴站遇到一个老头,随手就给我一个小苹果,我谢过他,没有接受那份馈赠。
见我时刻注意来往车辆,他戴上花镜,仔细看了看大巴站外的时刻表,用手比画说,七点三十一分的车已经走了,下面一趟是八点十七分的。又打开他的手机,让我和朋友或是家人联系,我说我没有家也没有朋友。
当时他正在吃梨,听我这样说,马上又给了我三个梨。因为语言不通,他不能和我交谈,我从他的肢体语言得知,那些梨是他在树下捡的。尽管梨子小得像核桃,我还是愉快地接下了这份特殊的体贴——在他听我说既没有家也没有朋友之后。他也并不因为给了我那么小而且还是在地上捡的梨而不自在,照例津津有味地吃着他的梨。
在漂泊的旅途上,能遇到如此真诚的心,足矣。
之后,我带着这两份心意,继续独自旅行——这也许是我在路上,从未感到过孤助无援的原因。(摘自《流浪的老狗》,译林出版社2013年8月第1版)
张洁 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名誉委员,北京市作家协会名誉主席,美国文学艺术院荣誉院士,国际笔会中国分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沉重的翅膀》(获第二届茅盾文学奖)、《无字》(获第六届茅盾文学奖)和《只有一个太阳》《知在》等,长篇散文《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以及《森林里来的孩子》(获第一届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祖母绿》(获全国第三届优秀中篇小说奖)等中短篇小说和《爱,是不能忘记的》《方舟》等作品集。作品被译为多国文字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