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自古就是口语中流行的字眼。在书面语言中其最初的意思是“父亲”。北朝乐府《木兰诗》中“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中的“爷”即指木兰的父亲,但在以后的口语中它更多地意指“祖父”。据清人赵翼考证,自唐朝始,从“爷”中引申出了尊人之称的意思。以后这一尊称的应用越来越广。王爷、老爷、少爷、驸马爷——有地位的男性最先被戴上“爷”的冠冕。继之,宗教和神话中的神祇也被奉之为“爷”:佛爷、龙王爷、土地爷、财神爷、灶王爷。如同我们上节所说,因为“官”的至尊,社会上的一般性尊称也要努力借上这个字眼、沾点官气,遂有了对常人的尊称:官人、客官、看官。原本指父亲和祖父的“爷”也有着同样的命运,被人借用到客气的称呼上。如前所述,走进老北京的澡堂子,你会听到跑堂的殷勤地招呼:“爷儿们,里头请。”“爷儿们”是市井社会中对陌生男子最流行的客气称谓。农村中若在大庭广众下讲几句话,开场的称呼往往是“老少爷儿们”。遇上某位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周围人多称之“鲁爷儿们”。下层社会中男性间发生冲突时,常有人拍着胸脯以“大爷”自称,借此拔高以显示高人一筹的气派。江湖好汉间更流行着这样的豪言壮语:“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爷”真有点顶天立地的派头。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特定的历史时期中,这句俗话后面又被添补了两句:“处处不留爷,爷去当八路。”在当时“爷”与“八路”都给人以“好汉”“桀骜不驯”之感。然而恰恰在革命胜利之后,“爷”逐渐从语言和社会中消失了。
1949年以后,首先是平等的价值观扫荡掉了富贵者的尊严,“老爷”“王爷”“少爷”通通从语言中被铲除。接着,无神论破迷信的活动赶走了“龙王爷”“财神爷”“土地爷”“灶王爷”。其后发展起来的社会灭绝了“大爷”的存在基础。它要求每个人成为社会里的“普通一员”,作“螺丝钉”,反对个人英雄主义,自然不能容忍有无数自命“大爷”的人存在。在这众多带“爷”的字眼消失后,上年岁的人挂在嘴上的“爷儿们”怕是“爷”的最后一缕余韵了。但因“爷”的威风已不复存在,这最后一小块地盘已属名存实亡。平等价值观扫除了社会地位上的“爷”,无神论思想扫除了信仰王国的“爷”,工具价值观又扫除了人格中的“爷”。一个几乎无“爷”的社会来到了。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自20世纪70年代末始,在社会语言中“爷”又复活了。在当时一些新起的“爷”中,最红的两个角色是“倒爷”和“侃爷”。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一种社会现象已经在社会语言中凝固成了一个专用名称时,这一现象必然是颇不一般了。“倒爷”和“侃爷”的称呼几乎风靡全国,也正与社会上“倒”和“侃”两大流行元素相一致。但“倒”与“侃”却并不相干,何以都挂钩于“爷”,其共性何在?显然,“倒爷”和“侃爷”中的“爷”都含有能干的意思,即不仅指常“倒”、常“侃”的人,更指“能倒”“能侃”的人。但对“能者”,汉语是不乏惯用表达方式的。“木匠”“工匠”“文字巨匠”中的“匠”均为“能者”之意。不选择其他字眼,偏偏选中了“爷”,其意味是什么呢?社会语言往往不是有意识的选择,但在广泛的接受中却包含了某种赞同。笔者以为大众选择了这个字眼,是看中了其个性色彩。“倒爷”“侃爷”的兴起及这种称谓的出现说明着个性的复活。“倒爷”是敢作敢为的,自不待言,“侃爷”大多也是颇有棱角的。“侃爷”的称呼是在“倒爷”之后,带有对“倒爷”中“爷”字使用的效仿和发展。而“倒爷”的称呼又带有摆脱官办意识的味道。官方所称的“投机倒把者”,大众却在语言上宁愿选择一个玩世不恭、略带嬉笑、主流上属中性的词汇来称之。大众毕竟与“倒爷”共生在一个社会中,他们即使对“倒爷”有几分厌恶,却也知道“倒爷”存在的必然性,他们不使用“投机倒把者”的称呼说明了他们不想对这种角色大加讨伐。社会语言上“倒爷”对“投机倒把者”的取代显示了中国民众的平和、幽默和宽容。(摘编自《语镜子》,郑也夫著,中信出版社2014年1月第1版)
郑也夫 1950年生,中国社科院哲学硕士、美国丹佛大学社会学硕士。先后供职于北京社科院、中国社科院、人民大学、北京大学。曾任中央电视台“东方之子”栏目主持人、“实话实说”栏目总策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