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余年前从三清山回诸暨,曾蜻蜓点水般地经过常山。那是明晃晃的春天,我们在黄昏歇脚打尖,在第二天清晨又迅速离开,仿佛不曾来过。十余年后,又是春日,我在常山长久地停留,闻到了常山最深处的气息,这种气息新鲜而陌生,唤醒了我多年以前淡去的梦境。
这里的阳光温软,像一只手一样抚摸着你,然后开始抽你的骨头,把你的骨头抽去了,你就慵懒成泥,慵懒成泥的时候,我听见春秋时期传来的破空之声,我相信那时候世事安好。那时常山隶属越国,而越国国都恰在我的老家诸暨。我像一朵初冬的棉花,被晒软,蓬松,而后飘回了故乡。
站在常山的山茶园里,我闻到了植物和泥土,以及腐败草叶的气息,我想起上山砍柴的少年时代。连山风都如此熟悉,或者说,我和此山此树此山茶此空气是投缘的。阳光明亮而朴素,依然温软地扑打着我们,同时刺激着我们的眼睛,只能眯缝着。回忆起童年辰光,我去山上的林子里采山茶子,然后去镇上的收购店换了两块多钱。那是我用汗水换来的钱,紧紧捏在手心,又瞬间被汗水打湿。那时候尚显年轻的父亲,替我保管了卖山茶子的钱,斩钉截铁地说:交学费!此刻想来,那遥远的往事如此深埋在我的记忆里,令人愉悦。
循着油香来到一个作展示的老作坊,工人正在劳作,碾末、炒末粉、包饼、榨油,一道道工序,让我在油香中想到了旧时镜象。突然觉得,如果没有现代工业文明,这样的老作坊将比比皆是。再想远一点,老街、老村、老屋、老旧而绿意呼啸的风景、老式火车……我渐渐远离喧嚣的人群,来到展示馆对面的一条河边。榨油坊里的水碓,正吱扭作响。在水的作用下,所有的木制机器开始运作,那石磨磨去稻谷的外壳,像磨去一段远去的时光。在稻谷拆骨般的疼痛中,我真愿意回到从前,想念远去的农业文明,像想念一位远去的穿大褂的故人。
在阳光下,我听到了《南泥湾》的歌声,那是一群穿着火红衣裳的乡村女子。照例是丰盛的阳光,阳光下有歌声,有舞蹈,有人在沏茶,有人在煎饼,凡此种种,肆无忌惮地侵袭你的视觉、听觉和味觉系统,让你融入其中,感知身在此乡中,风光如此好。我再次离开人群,穿行在一条弄堂里。但是不管穿行到何处,那《南泥湾》的歌声始终在响着。歌声告诉我,许多人在开荒,三五九旅是模范,然后呢,咱们走向前,鲜花送模范……弄堂的一头连着一个乡村文化舞台,另一头连接着田野。我看到了各种恣意绿着的蔬菜,在田野里欣欣向荣着。其间有农人出没,一个白发苍苍的奶奶推开篱笆的门,吱呀一声,村庄活了起来。《南泥湾》的音乐声还在响着,但我知道南泥湾不在此处,南泥湾在遥远的陕北,花篮里的花儿也各有各的香法。这儿的村庄和我如此之近,近得让我想到了渐渐远离的生养我的村庄丹桂房。
如果把目光抛远,我又看到了山间的路上,一个和尚背着布袋,穿着皂袜,在山脚下的一条山道边疾行而过。山风阵阵,冬天的气息扑面而来。
不由想起弘一法师。一个深夜,我看到了他写的“悲欣交集”四个字。我久久地盯着那四个字看,突然想到了长而短的人生。安静的时刻,我们都会想一想生老病死,以及我们无处不在的功利心和欲望,以及在这个世界挣扎的种种……我们都是凡人,我们都会垂垂老矣,到那时候我们还会剩下什么?此刻我明白,弘一法师为何要云游,他想去远方寻得淡泊与安静。而这位行过常山的赶路的和尚,在暖阳与尘土里,是想要走向春天,还是要走完他的一生?
我又想,我们的远方,也许就是我们的近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