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语种的现代诗歌里都会有自己的兰波,斯雷奇科·科索韦尔(1904—1926年)就是斯洛文尼亚语诗歌中的这一角色。这位23岁便去世(因感冒引发脑膜炎)的诗人,在极其有限的创作生命中,写下了1500首诗歌(其中500首左右是完成之作)!他生前发表过的诗歌也就40首左右,出版高峰在死后40年才逐渐来临。那是20世纪60年代,科索韦尔的诗风曾经印象主义、表现主义、构成主义三变,并综合达达主义、超现实主义、未来主义元素,他关心斯洛文尼亚的社会、政治压迫问题,超前于时代近半个世纪,因而被公认为中欧地区最主要的现代主义诗人之一、斯洛文尼亚诗歌偶像。
当路德维希·哈廷格(1952—)第一次遇到科索韦尔的时候,科索韦尔的诗作已经有了法译本。1972年9月的一个艳阳天里,一个20岁的年轻人逃离了阿尔卑斯山下的一座奥地利村庄,逃离了8年严苛的寄宿学校生活,徜徉在巴黎古老的新桥畔的旧书摊上,被一本小书封面上一张忧郁的年轻面庞所吸引,他买下了它,并在西岱岛尖尖角上的绿色情郎广场的树下坐定,也许就是传说中每年春天巴黎最先绿起来的那棵垂柳下,他打开了它……当然,那时的法语诗歌丛林中,科索韦尔和勒内·夏尔、保尔·艾吕雅、皮埃尔·勒韦迪、菲利普·雅各泰还是完整的一片,没有对科索韦尔的诗人灵魂进行个别性的触摸,没有为他亮出维吉尔的独一“金枝”。多年后,当路德维希整理科索韦尔的手稿,看到1924年的一天,20岁的诗人在卢布尔雅那的一间使人昏昏欲睡、毫无生气的屋顶间里,在一首秘密诗篇的结尾大声疾呼“明天出发去巴黎”时,还是震颤于自己20岁时在巴黎和科索韦尔的初逢。科索韦尔两年后便去世了,终身未能来到巴黎,未能离开他的阿尔卑斯村庄、喀斯特山区、潘诺尼亚平原。
1987年,路德维希来到了喀斯特地区,这个“石山石海”的特殊地貌契合了他神秘的心灵景观。5岁时被爸爸扛在肩头上山的男孩在睡梦中被叫醒:“睁开眼睛!”于是男孩看到了石头,石头,石头的海,石头的波涌……同年夏天,跟妈妈出行到里雅斯特海湾,车过杜伊诺城堡时,在法拉利快意后座上打盹的男孩被叫醒:“睁开眼睛,路德维希!”男孩第一次看到了大海,一片蔚蓝色的巨大平原——而在2013年9月的杜伊诺城堡,路德维希因对科索韦尔进行翻译、研究、手稿整理而获得斯洛文尼亚作协的特别嘉奖。35岁的路德维希漫步在斯洛文尼亚的喀斯特山中,他记起了在塞纳河畔做青春白日梦时遇到的科索韦尔——而此时,他正走在科索韦尔的家乡,科索韦尔的村庄!
他买了一本科索韦尔诗选、几瓶红酒、一条奶酪,在一座小石屋里待了17个日夜,“独自/穿过村庄。//……松林飒飒/震颤/因为它们认出了我。”读毕这些诗句,仰望着高天上的层云,嗅着轻抚石灰坑的清风,路德维希决定,学斯洛文尼亚语!以便读触及了他漫游的灵魂的那位诗人的每一个词!于是,漫游、隐居、“偷运词语”(翻译)——诗歌之词本来就住在边境线上,哪怕在自己的语言中也得像对待外语一样对待它——读各种斯洛文尼亚语诗歌、散文,在喀斯特高原和斯洛文尼亚各地,凝视越来越多的斯洛文尼亚语词,就这样,路德维希译出了三本德语的科索韦尔诗歌,并在科索韦尔身后80年时出版了三卷题为《伊卡路斯之梦》的文集,为其生前从未发表过的散文、评论、书信手稿。
更令人惊异的是,后来,萨尔斯堡人路德维希自己写诗也只用斯洛文尼亚语;而用德语——他的母语,写散文、评论等等。一个人的诗歌语言竟是别国语言而非母语!而这位在语言、求知、审美世界里不断漫游的诗人如今虽已年过六旬,却还在学汉语!所以我和他通信时还会玩笑地给予他极其复杂的指称——“致一年中有半年隐居在斯洛文尼亚斯塔涅城堡下的萨尔斯堡中国式隐士万事通路德维希先生”。现在的他真的很像一位中国古代隐士,在喀斯特的自然天地中,他“逍遥游”,“坐忘”行吟,有时在布拉风吹的阵阵松涛声里“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云落,有时随手采摘一丛百里香回家入汤,有时甚至在那山水中恍惚间看见了他迷恋的石涛绘画,他自己的诗也多写四行七个单词的——梦的日记。
如果生活在同一时代,路德维希和科索韦尔会演变出另一个魏尔伦和兰波的故事吗?历史不能假设,时光不会重来。只是在某种意义上,我们不如鼓励诗人们大胆“泛爱”,一个诗人如果“爱”过的先辈越多,他被影响、被塑造出的“长”“宽”“深”无疑会更加惊人!(作者为《诗刊》编辑、青年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