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算得上是我去过的最大的寺院了。
寺院若是老的,才有寺院的味道,即使再小再素朴。记得那年去过甘肃崆峒山的一个寺院,小小的院落,因了老老的土屋、一院子苍老的黄菊,就觉得那寺院是有味道的。菊花簌簌落着,菊瓣儿在地上打着漩儿。走远了,听得有木鱼的声音传出,才知里面是有僧人的。一直记得那个小寺院,就想,时间是会让很多东西空阔起来的。
而这个大寺院有1700多年的历史了。寺这么老,就觉得寺里什么都是老的大的:庙宇楼阁、一草一木,无不有着很长很厚重的来历。
寺院以柘树取胜。问了人,说那棵就是柘树。哪棵呢?就是靠近院墙那边的那棵。因为藏在一堆树中间,所以还是不能看清。但想必不是太茁壮的,因为院墙那边的树都不算太大。大约华贵的树木总不易长大,就像檀树,在南方的植物园见到的,也大都细弱。
说是南檀北柘,可见柘树在北方的尊贵。
有一晚,看到明代张岱在《夜航船》中这样记柘树:枝长而劲,乌集之,将飞,柘枝反起弹乌,乌乃呼号。以此枝为弓,快而有力,故名乌号之弓。
柘树遒劲,很适合在开阔的北地做那种收放自如的武器。北方的黑乌鸦呢,也调皮得紧,站满一树,说起身就倏地一起起身,大约是喜欢叫柘枝高高弹向空中的,乌鸦的呼号也许就是它们的笑声。只是,人们不大愿意认为乌鸦会笑罢了。
便想了,下次还去那里,一定要看清院墙角的那棵柘树。可偌大的寺院,据说现在仅存两棵柘树。传说,用柘树皮熬的药,可治女子不孕。先前成片成片的柘树呢,都让民间那些不能生育的女人们撕了树皮,之后,就一棵棵枯将死了。
只是寂寞了那些乌鸦。
柘树之外,还有众多参天入云、蓬勃如盖的古树。但寺里只有树没有水是大缺憾。树像世界的空间,而水像时间。寺背倚宝珠峰,山根是有潭的,深深的潭水(不是“桃花潭水深千尺”的潭,那有些妩媚了),并不显露,而是藏着,或者在地底潜流,人是看不见的,只有一寺院的花草树木们知道。于是,这不显山不露水的水也有了这老寺院的禅味儿。不过,水偶尔也奔涌出地面,是为着文人们的曲水流觞。
原先,觉得“曲水流觞”是一个普通的词儿,后来,很喜欢它,觉得古代的文人们也是活泼的、甚而调皮的。清澈的潭水静送着酒杯,把起一盏,里面有大味道。酒盏里映着一片竹林——流觞亭前的那一大片竹林。这片竹林,竹子的竿上都有一道特别的翠绿,人们因此叫它金镶玉竹。我不喜欢这名字。我想,我若是那时的文人,曲水流觞间,就只喜欢听那片竹的声音。竹子虽则纤细,但风一吹过,竹叶细密地响成一片,很像翻动纸页一般,哗哗哗,声音比那些高大的树木盛大得多,叫人浮想得多。
那时正是深秋,树木都到了最饱满的时候。有些熟透了的柿子,落在寺庙的飞檐上,兀自烂漫着。山三面围着寺,像个大大的靠背椅,这个大寺院就暖暖和和舒舒坦坦地安卧在里面。
这寺因水因树叫潭柘寺。
老北京都说:先有潭柘寺,后有北京城。
至于潭柘寺究竟多大,就单说一口存留至今的铜锅吧:直径1.85米,深1.1米,是昔日僧人做菜用的。说寺里以前共有三口锅,这是最小的一个。寺里煮一锅粥,得16个时辰。那么,寺里有多少和尚呢?民间有这样一个说法:“有名和尚三千,无名和尚无数。”
(作者为作家、编辑,著有散文集多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