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独生二胎”在岁末俨然成了全民话题。生,还是不生,堪比哈姆雷特式终极追问。社会学家言之凿凿:独生子女孤独脆弱敏感冷漠,缺失了重要的亲情体验。言下之意,似乎只要“非独”,一切难题迎刃而解。然而,在文学家的眼里,事情一定不是这么简单。手足情深,言笑晏晏的家常场景之后,人性的曲微幽深总是不经意地露出它另外惊心动魄的一面。
在我读过的写手足之情的文章里,最感人的是白先勇的《第六只手指——纪念三姐先明以及我们的童年》。“父母心头手一双,十只指儿有短长”,十个兄妹的大家庭里,三姐善良羞怯被忽视,悄然退隐到家庭的一角,成年后终罹精神疾患。文中让人唏嘘的不仅是对三姐的追忆,父母姊弟的悔恨忧伤,更有家国飘摇岁月中,旧式大家庭十个孩子隐忍寂寞而又各奔天涯的成长历程。
儿女成群的家庭宛如小社会,相亲相爱,也难免争竞怨伤。可回望岁月深埋的来时路,与自己互为倒影的,还是那血脉同根。天性冷淡的张爱玲写她的弟弟,“美”而“没志气”,可看到弟弟受气,对镜哭着下决心要为弟弟“报仇”。半个多世纪以后,含泪提笔追忆半生未见、天人相隔的姐姐的,也恰是自认“庸碌大半生”的弟弟。
至于虚构的作品,更是探究各种尖锐的可能。方方在《风景》里,安排早夭的孩子,冷冷地注视着兄长们钩心斗角的生存。铁凝《大浴女》的主人公,因微妙的嫉恨之意未及时阻止蹒跚学步的妹妹意外落井死亡,一生都在阴影中挣扎。但好在,光明遮蔽黑暗,人性终获救赎。我心底一直有遗憾,不朽巨著《悲惨世界》中,写到了各种人间与宗教之爱,却唯独一笔带过了那对小店主夫妇所生的儿女——为爱情献身的少女,和革命的巴黎的孩子——的姐弟之爱。他们是贫穷卑贱可恶者的孩子,可他们自己,带着光芒。
人生漫长,命运诡谲,所以,人们偏爱和礼赞那在一切故事的起点,最纯净安谧的晨曦。如同这一幅图片,任何时候看到,都有最温柔的情愫涌上心底。柔弱的婴儿,以蜷缩在母亲子宫中的姿势,安卧于洁白柔软的毯子上。婴儿的哥哥——也还是稚嫩的孩子,虔诚地吻上婴儿的脸庞。无论故事会如何继续,而这一刻,天使相遇,万物静寂,却又仿佛众神齐唱。
(作者为“光明文化周末·文荟”作品版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