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近几年的生活中,最惬意的一件事是与孙季康兄在一起喝酒,然后看他画画。
打开一瓶二十年的老白汾酒,小酌几杯,醺醺然,陶陶然,觉世间万物与我为一矣,展纸铺毫,信笔而挥洒之,或鸭戏苇塘,或山雀鸣春,或孔雀开屏,或红花映日,栩栩然呼之欲出。掷笔而视之,不觉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在旁边观赏的我也随着季康兄的画笔而陶然,而雀跃,不觉拊掌而呼,洒然而笑,觉人世之乐,无有过此者也,顺便学到的画技倒在其次了。
季康在中国人民大学画院教授学生,遇到学生徘徊犹豫,哆哆嗦嗦不敢下笔,总是半开玩笑地说他酒喝少了,因为“酒壮怂人胆”,有了酒意,就敢大胆落笔。这一招确有奇效,不少学生跟着他喝酒少许,放笔而为,果然进步不小。每至此时,季康兄总是得意一笑,快乐非常,连我的酒量这几年也大有长进。喝什么酒并不重要,一杯红星牌56度二锅头照样喝得开心。那种醺然陶然的快乐感觉才是最重要的。
画画一定要喝酒吗?当然这不是一定的,即使不喝酒,只要精神状态好,同样能够画出好画来,且绝大多数画家都不好饮酒。但熟悉中国传统文化的人都知道,酒与中国书画艺术的关系是世界艺术史上最独特、最有趣味的篇章之一,酒与文学的关系更是尽人皆知,而中国的书法、绘画与文学在其精神境界的最高层面完全是相互通融、浑然一体的,只是表现手段不同而已。从老庄思想生发的中国艺术哲学,把艺术创作中的自然状态视作最佳状态,并将气韵的“自然”作为艺术创作的最高目标。庄子曾经用解衣盘礴和庖丁解牛两个故事,告诉我们合于自然之大道是一种怎样的感觉,魏晋名士们更通过酒、药与文学乃至书法,将自己对自然与大道的玄妙体味与具体的日常生活联系起来,为我们打开风度之门、风韵之门。吾生也晚,不及见魏晋名士,除了从《世说新语》的描述中想见他们的风采,便是从绘画和书法中感受名士们风度才情。
我们看王羲之父子,王导、庾亮、谢安、郗昙、王珣等人的书法,看顾恺之等人的绘画,乃至宗炳对自己所画山水的描述,就知道他们是多么的难以超越。而后世中国书画艺术的发展与追求,都已经被这些名士们所规范、所践行了。自古鉴赏家之论画,有神、妙、能三品,唐代学者朱景玄撰《唐贤画录》,于三品之外更增逸品。黄休复《益州名画记》以逸品为先,神妙能三品次之,崇尚法度的宋徽宗则以神、逸、妙、能为次。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标立出自然、神、妙、精、谨细五品,所谓“夫失于自然而后神,失于神而后妙,失于妙而后精,精之为病也,而成谨细。”“自然者为上品之上,神者为上品之中,妙者为上品之下,精者为中品之上,谨而细者为中品之下。”不论怎样排序,“自然”与“逸品”应当有高贵之地位则是相通的。到了后世,“逸品”成为文人士大夫阶层所推崇的中国绘画的最高境界。“逸品”之所以能够贵越群品,虽然与饮酒没有必然的关系,却是一种无法而无不法的超然自得的神韵或状态,这正是中国艺术家们所梦寐以求的,醇酒恰恰是一种上佳的媒介。
画家傅抱石有一枚著名的闲章“往往酒后”,既是对自己创作状态的一种描述,也是他生活的写照。傅抱石一生爱酒,尤喜在创作之前痛饮几杯,之后尽情挥洒,奇变百出,精彩动人。酒至微醺的傅抱石,大概确实达到了“陶然共忘机”的境界,否则不会画出那样精彩的作品。季康作画喜饮酒,正是在追求这样的创作状态。
受季康兄的影响,我也曾体会过作画前小酌然后下笔的感觉,的确有点飘飘然醺醺然,胆子大了许多,画起画来与平日不同,因此古人实不我欺。只是不要饮酒过度,否则就烂醉如泥,什么也干不了了。能不能“一杯通大道,三斗合自然”,其实全看画家自己的修养功夫,没有自制能力的人恐怕会走向反面。
因此,在写字或画画之前,喝点小酒倒也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