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猎麝香牛的“行为哲学”

    下午一点，我们飞抵剑桥湾。剑桥湾小镇位于加拿大北极群岛维多利亚岛的东南，北纬69°07′西经105°03′，这里生活着北极原住民因纽特人。

    那天是2011年的4月17日。约好旅馆接机，但没见到旅馆的接驳车。幸亏瑞恩来了——他是剑桥湾部落向我推荐的因纽特猎人。

    到旅馆放下行李，直接去看麝香牛。麝香牛是剑桥湾吸引外界的压寨古董。三十多年前中美建交时，同为活化石的麝香牛和大熊猫成为两国互换的国宝级礼物。麝香牛曾经与猛犸象、剑齿虎等史前动物共同生存在冰河时期。如今，猛犸象、剑齿虎早已香消玉殒，麝香牛却奇迹般幸存下来。

    瑞恩说，夏天可能五分钟车程即可见到派利山南部的麝香牛，但冬天不行。我们须乘雪地摩托在雪原上搜索，也许一两个小时也找不到它们的行踪。临街的雪地上停着一辆雪地摩托，还有一部木质雪橇，上面固定着一个大木箱。对以迁徙为主要生活方式的传统因纽特人而言，雪橇就是它们可移动的家。

    那天气温是零下30摄氏度。躲在箱子里、裹着两层羽绒服、腿上盖着棉被，我们还是忍不住发抖。渴望见到麝香牛的兴奋，支撑我在剧烈颠簸的木箱里努力保持住平衡，顶着凛冽的寒风，瞭望再瞭望，直至白茫茫的雪原变成镶着紫色亮边的巨大黑洞……终于，4点58分，我们离开剑桥湾后一小时又十分钟，正在驾车的瑞恩突然回头兴奋地向我做了个手势：右前方约1000米处，隐隐约约有三个小黑点！

    雪地摩托逐渐缓行减速，一分钟后熄火。瑞恩示意我们下车，向100米外麝香牛的方向步行移动。我哈着腰，小心地挪动脚步，唯恐惊跑了这3只罕见的宝贝。为保险起见，先用400mm镜头远距离抓拍；再靠近，换上300mm镜头；再靠近……没想到，就在我谨小慎微挪动寸步的时候，瑞恩已经匍匐前进到距离麝香牛不足十米的地方，趴在雪地上用他的小数码相机近距离拍摄。

    难道他不怕麝香牛攻击吗？看似凶猛的麝香牛实际上是一种温驯的羊科动物。虽然那对坚硬而永不脱落的犄角像两把钢叉，使人望而生畏，但是实际上，体重400公斤的麝香牛每天大部分时间都是躺在地上打瞌睡，而不是攻击其他动物。当主要的强敌狼群来临，他们首先会选择集体逃奔，走投无路时，便聚到一起形成一个头朝外、臀相依的自卫阵形，并且恪守“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原则，仅是严阵以待，从不主动出击。

    三只史前动物怡然伫立在广袤苍茫的北极雪原，如同雕塑般……不，应该说，如同化石般将冰河期的时光凝固在我们面前。正感陶醉时，一只麝香牛突然开始摇头摆尾、浮躁不安，几秒钟后，三只麝香牛同时转身撒腿狂奔！受惊的麝香牛在无际雪野上呼啸狂窜、风驰电掣，空旷的派力山谷回响着他们杂乱踏雪的飒飒蹄声。

    快门，此时只有快门！

    来此之前我们曾约定将随瑞恩去冰面猎海豹，但是到剑桥湾的第二天，瑞恩告诉我，这几天猎海豹的人都空手而归。因此，他改主意了，要去猎麝香牛。

    麝香牛怎么可以猎杀？！

    瑞恩平静地告诉我，因纽特人可以狩猎麝香牛，但要到当地的野生动物管理办公室登记。“没有配额限制吗？”“没有。”瑞恩肯定地回答，我却半信半疑。

    第三天上午，我们采访了部落财务主管杰伊·哈顿。杰伊说，尽管麝香牛是远古动物群中的幸存者，但基于目前的存量状况，它们已不再属于濒临灭绝的珍稀动物。加拿大西北领地的班克斯岛是麝香牛最集中的地方，约有6万～8万头麝香牛。加上其他地区的存量，在加拿大北极地区，几乎每个居民就可拥有一头麝香牛。他还说，世世代代的因纽特人的主要食物是驯鹿、麝香牛、北极鲑鱼和海豹，不让他们猎杀麝香牛，就等于剥夺他们的生存权。加拿大政府虽然早在1917年就立法禁止随意猎杀麝香牛，但面对世世代代以狩猎为主要谋生手段的北极原住民，法律还是给他们豁免，因纽特人有权猎杀麝香牛用作自家食用，但商业性捕杀和加工必须申请配额。

    下午三点，再次来到瑞恩家的门前。

    肩背猎枪的瑞恩在雪地摩托散发的气雾里若隐若现——出猎前的气氛有点无以名状的紧张。照例是漫无边际的搜索。行进一个半小时后，前方出现了八九个蠕动的黑点，数量是前天的三倍！

    瑞恩招手示意两个助手从另一个方向包抄，他继续驾车正面逼近牛群。牛群迟疑几秒后，开始奔跑。围追了七八分钟，有两只牛开始陆续脱离队伍，放慢脚步，直至站住不动。随后，跑在前面的牛群也停下脚步，形成松散的防御阵形和我们对峙，以声援那两只掉队的麝香牛。

    瑞恩停下车，却没有举枪。侧翼包抄的雪地摩托轰鸣逼近牛群。刚刚站稳的牛群再度奔跑，两只掉队的麝香牛也重新起跑，试图赶上队伍。又是大约五分钟的狂奔，后面那只牛越落越远。突然，它停下来了。出乎意料，这只麝香牛竟然回过头旁若无人地漫步到距离我们不足100米的地方。

    瑞恩终于举起枪，瞄准这只麝香牛。“砰！”瑞恩的枪响了……麝香牛毫无反应地站在那里，十几秒钟后，慢慢侧身倒下……瑞恩一边指挥那两个助手收拾现场，一边告诉我，他和他的捕猎团队反复围追而不急于开枪，目的是要确定淘汰那些迟早要被狼群强食的“老弱病残”。他的这种猎捕原则，有助于提高麝香牛适者生存的能力，促进它们的进化，不会影响它们的繁衍。没想到，年轻的瑞恩会有如此时尚而深刻的行为哲学。

    半小时后，回到瑞恩的家。20分钟后，冒着油香的麝香牛肉饼汉堡包端到我们面前。对于冻了一下午的人来说，这可能是因纽特人最高礼遇的接风了。但是，如何下咽？我和老婆面面相觑。急中生智，我说：“她有点不舒服，休息一会儿，我们回旅馆。”瑞恩莫名其妙，摇摇头，去餐桌吃饭了。

    如此自欺欺人，我对自己的行为哭笑不得。想起美国女摄影家夏普（Kim Sharp）的一段话，那就是针对我这种人的虚伪而言：

    当你在速食店吃汉堡包的时候，当然不需要面对牛被宰杀的血腥。而因纽特人不同，他们必须面对血腥，因为他们要以此养家糊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