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五百多则,记录孔子师徒问答往还及当时各色人等的言语,大多有名有姓,即使有些人物我们今日对其具体所指不甚了然,如《子罕》篇“太宰问于子贡曰”之“太宰”究属何人,今人看法不同,但在记录者看来,却都是清清楚楚的具体人物。
但是,《论语》中也有一些无名氏的言语被记录下来,比如“或曰”5处,“或问”3处,“或谓”1处,“或对曰”1处,共10处。除此之外,还有蘧伯玉的使者、晨门、荷蒉者、楚狂、长沮、桀溺、荷蓧丈人、仪封人、达巷党人等。
值得注意的是,这些人的言语,往往还很有价值,算得上“嘉言”的不少,比如蘧伯玉使者的“夫子欲寡其过而未能也”,就为孔子所激赏叹美。《微子》篇所记的楚狂接舆、长沮、桀溺、荷蓧丈人和《子罕》所记的荷蒉者,算得上是道家一类人物,他们在《论语》中如此频繁地出现,不仅让我们看出那个时代人物的丰富,文化的深厚,他们奇崛的言行和鲜明的个性,更让我们向往那个时代的宽博和优游。
《论语》为他们取名既随意也得意:随意在于随形赋名,得意在于得意忘形。长沮、桀溺也者,不过是途中偶遇的在水田里劳作的细长个和大块头;因为是个老人,且挑着除草工具,便称之为荷蓧丈人;因为是在楚地,见一人昂头狂歌,所以,先下一定语曰“楚狂”,因此人冲着孔子的马车迎面而来,所以直书曰“接舆”。这个接舆的楚人,那个狂啊,且让我们听他“凤歌笑孔丘”,“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凤啊!凤啊!你这个衰人!你过去糊涂我也就不说你了,从今以后你可改了吧!
话很难听,昂着头,也并不看孔子,却句句指桑骂槐。作为“槐”的孔子当然心知肚明,但正处于耳顺之年的孔子倒不以为忤,赶紧下车想拉住他谈谈,他却大步走了,把背影给孔子,孔子一阵迷怔。
这个故事太精彩,以至于庄子将它拿来,作为自己的代言:
孔子适楚,楚狂接舆游其门曰:“凤兮凤兮,何如德之衰也!来世不可待,往事不可追也。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方今之时,仅免刑焉。福轻乎羽,莫之知载;祸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临人以德!殆乎殆乎,画地而趋!迷阳迷阳,无伤吾行!吾行郤曲,无伤吾足。”(《人间世》)
一番狂歌,能被庄子这样的高人看中并移来做自己的传声筒,可见这位在《论语》一角偶然闪过“愤青”一般面颊的楚狂,其人其言所具有的对于世道和人性人心的洞悉。可惜的是孔子未能截住他与之商榷,但,庄子却在文字中截住并接住他,用一种独特的方式,对他做了相隔近两百年的呼应。相较而言,庄子显然更为悲观,面对战国之世,也更加心怀不可测的恐惧,甚至,改“已而已而”为“已乎已乎”,我们也能看到语气上的变化:从骂世一变而为叹息,从愤激一变而为无奈。是的,从孔子到庄子,时代的暮色更浓了。
而在春秋的土地上“耦而耕”的长沮、桀溺,对孔子不仅热讽,还冷嘲,长沮的一句“是知津矣”,让我们如此真切地感受得到他在揶揄孔子时冷酷的幽默。至于桀溺创造的“辟人之士”和“辟世之士”这样的两个词,让我们很轻松地识别出面对无奈的世道,两种不同的人和人生。并且,这二位,很可能是看中了子路的体力,他们可能想着把他从孔子身边拉过来,三人在春秋的大地上扎出一道遮挡世道风沙的篱笆,不问世事,只种桑麻。
当然不能不提《宪问》篇中的那位“荷蒉而过孔氏之门者”,他能隔门而听出孔子磬声中的心声,并且给出“鄙哉!硁硁乎”的评价。要知道,“硁硁乎”可是孔子曾经用来描述小人的。而他自己的主张:“深则厉,浅则揭”,有点像今人的心灵鸡汤:“不能改变世界,就改变自己”,只是今人的表述和内心更加庸俗。
这些人,对孔子并不赞成,并且还自信比孔子明白,有着智识上的优势。我们也尽可以学学耳顺的孔子,不必计较他们的态度,相反,他们的存在,让我们惊讶:那个时代,制度在坍塌,精神却保持着本来的高度,正如夕阳,虽则黄昏,却自有一份无限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