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5月22日,我来到一个叫“明敦拉”的朝山处,隔着险峻的澜沧江峡谷与卡瓦格博对望。卡瓦格博是藏语“白雪神山”之意,该山位于云南省迪庆藏族自治州德钦县境内,是德钦县与西藏察隅县的界山,也是怒江和澜沧江的分水岭。只见澜沧江的那边,海拔6740米的雪山被蓝天衬托得洁白如玉。右手不远处的灌木丛里,立着黑色的梅里山难纪念碑。所谓梅里雪山,是外界对卡瓦格博的称呼,也是登山队对这座山峰的命名。那次“梅里山难事件”是中国和日本登山史上最惨痛的事件,导致了17位中日登山队员的死亡。梅里山难事件中的死亡,既是登山活动的结果,也成为一个焦点,把越来越多的目光,汇聚到一座以前并不太为外人关注的雪山上。
“山在那里”。山不动,人却纷至沓来。从那天以后,在此处停留并烧香祭拜的人除了藏族的朝山者以外,还多了成群结队前来缅怀罹难者,也借此机会慕名观光的“甲”。甲,在云南藏语中指汉人,也通指外来人。
我决定到德钦做博士论文的调查,把梅里山难作为一个切入点,进而深入了解当地藏族与雪山的关系。我和云南省社会科学院的学者和建华来到西藏德钦县的首府升平镇。此前,我曾在公路上观察过峡谷里面的几个村子,考虑当以何处为首次调查的落脚之地。雪山在江对面一字展开,几座冰峰高低错落。
开始的一个月,我住在雪山脚下的西当村,继而慢慢逛到周围的明永、雨崩、斯农、之拉、梅里石、永芝、云岭、红坡、茨中、佳碧。西当村的村民不知道我是干什么的,便从我四处打听的行为猜想,这人是调查登山事件的“记者”。有一次,我去山里和一个叫桑匹的牧人住了几天,很快,我的绰号就被改成了“桑匹记者”。2006年10月到明永村参加生态旅游的培训,60多岁的米巴阿尼(阿尼,爷爷之意)在太子庙见到我,一眼就认了出来:“哈,你不是桑匹记者吗?好几年没来了吧!”接着兴高采烈地和周围的人说我和桑匹一起睡了几晚,桑匹身上的虱子都爬到我身上了云云。
其实我并不是唯一到这里调查的“记者”,和我前后不久来这里长住的,还有日本前登山队员小林尚礼,美国环保专家木保山,志愿者马骅,意大利博士生甲瓦尼,流浪的新加坡人吴灿东,以及越来越多的学者、作家、探险家、生态专家、旅游专家、摄影师和电影制作人,当然也少不了形形色色的“达摩流浪者”。
以历史的眼光看,我们不过是千百年来,到此窥探雪山秘密的人群中的一小部分,就像梅里山难只是卡瓦格博时间链条上一个显眼的环节而已。当地村民发现,这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甲”有两个明显的特点,一是喜欢问这问那,二是老举着一些机械的独眼代替两只眼睛观看。这些照相机、望远镜、摄像机会把景物放在一个精确但狭窄的方框里,“甲”们认为,那比眼睛看到的更加真实。
然而,村民们似乎不太在意界限清楚的“真实”,却更在乎“好看”。有一首德钦民歌这样唱道:
我最喜欢的颜色是白上再加一点白
就像白色的岩石上落了一只白色的雏鹰
我最喜欢的颜色是绿上再加一点绿
就像绿色的核桃林中飞来一只翠绿的鹦鹉
白再加上一点白,绿再加上一点绿。机械独眼看不到平面之外的多维空间,也无法分辨白与白,绿与绿的细微差别,当然也就不能深入理解自然界的好看,以及其中渗透着的精神色彩。
就像视觉的“好看”一样,民间歌曲和传说特别讲求“好听”。“甲”们甚至不知道,为神山养育的藏族,已经把陌生的来访者以及因他们而生发的种种事件,演绎为民间传说中的几句唱词和几段故事。某个沿着转山小路云游的阿扎拉(游方僧),会在阿丙、扎朗、雨崩、溜筒江等大小村子收集这些故事,又以演唱或讲笑话的形式,在火塘边传达给听众。那故事和曲调如此动听,总能引起大家回应,并你一言我一句地填加更多的情节。
起初,我和其他游客一样,首先被卡瓦博格的自然风貌所吸引,时间长了,发觉那些终年与山相依为命的人更有意思。卡瓦博格是中国第一座拒绝人类登顶的雪山。他的力量,不仅来自于风暴和雪崩,更来自于给它命名的那个文化,来自于始终坚持着那个文化传统的人们。他们凭借代代相传的信仰,使一座自然的山,成长为一座神圣的山。而他们自己,也从凡俗的人,脱胎为能与天地呼吸相通的人。
几年来,我从中国最严重的梅里(卡瓦格博)山难入手,以纪录片拍摄者和文化研究者的身份,开展长期调查,深入了解当地藏族和环境的关系,了解他们的生活和信仰,以及外来探险与开发活动对当地文化的影响;以口述历史和调查笔记结合的方式,探讨当地人如何与山、与身边的自然打交道,描述了卡瓦格博的生态环境现状和神山文化的变迁;以纪实的方法呈现了卡瓦格博地区的环境历史、传统民间环境保护法则与现实利益之间的种种冲突、民间传统文化在自然保护中的有益作用等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