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在关中。儿时,村西河滩的上空,随时可以见到高翔的雁阵,平展展的雁行总是斜斜地排成“一”字或者“人”字,凌空而过。“鸣则相和,行则接武,前不绝贯,后不越序”,“行如兄弟影连空”,尤其是那硕大、规整的“人”字,仿佛就是我启蒙之际认识的第一个大字。
雁落平川,无所谓什么秩序。一旦飞离地面,翅开先作字,风里自成行,便迅即展示出强劲不息、运行不辍的生命真谛。那人字造型酷似箭镞,这是用一个个单体生命集中组成的顶风逆上、不畏云冷霜寒、不惧露重雾湿的箭镞,这是能够穿越弥漫的风云,征服重重苦难的箭镞。远征之际,这是生命具有进取性与穿透力的最简洁、最凝重的符号。
“清音天地远,塞影月中微。”夜空有月,仅仅是清淡月痕,雁阵也要兼程而进。唯有黑得不见五指的秋夜,我们村西河滩上才落满中途歇息的大雁。滩地润泽,湿软的沙土下草根如织,栖雁有饮有啄。宿雁之周围,有专司警戒的雁奴。“雁奴辛苦候寒更,梦破黄芦雪打声。”世间用兵,兵家学雁,军营四周后来才有了忠诚机警的哨兵。军队昼夜行止倘无哨兵,还能称作军旅吗?
雁阵联翩而过。日暮时分河滩满员,后至的雁群就收拢暮色降落在近河的田地里。萌芽的小麦正在土地里窝根,雁阵栖过一宵,那麦根就被拔光啄尽了。翌日清晨,雁去地空,遍地是横七竖八的绿蓁蓁的雁屎。在一个不见星月的夜里,父亲与临巷一位叔叔边扯闲话,边携着我往河滩方向转悠,近得麦地垄畔,他俩不出声了,父亲轻轻从兜里摸出去年春节时剩下的一根一拃长的鞭炮,用叔叔的烟锅儿点燃捻儿,倏地抛向空中,“砰”的一声炸响,火花迸溅,地动天摇,“嘎嘎嘎,嘎嘎嘎”,失魂落魄的雁唳声拔地而起,凉意如泼水,似乎有逸散的鸿毛忽地扑上了我的脸颊。我仰起头,什么也看不见,只觉得大羽扑闪的风声驮着众多大雁惊炸的嘹唳声簸荡了几下,仿佛有什么巨物升空四散,散开了,也消失了,瞬息之间,一切复归于平静。
远征的雁阵联袂而进,不惧风雨雷电,可最惊悸的恐怕莫过于地上隐蔽处射出的弓箭,“望月惊弦影”,尘世间潜伏的凶险致使它们对天际眉月也形成杯弓蛇影式的幻象了。父亲扔起的旧年鞭炮,虽是声威溅火,却不属于弓箭之列——庄稼人过日子,也实在不容易。可那个漆黑的夜间,被轰散的惊慌失措的大雁,后来又如何着落呢?
大雁,年年岁岁,春分后北翔,秋分后南返,南下不过衡阳,北出雁门山止栖于朔漠。空中的直线距离,绝不下于3000里。近些年,大雁的踪迹渐渐少见了。那一年去衡阳,也只见到雁的石雕与焊接在低矮栏杆上的铁皮剪影,排列成阵,双翅一一上举,却是怎么也飞不起身了。
人的尊严是高贵的,超尘的。每当仰视天空,即使仰得脖颈作痛,眸子发酸,倘使能望见人字形的雁阵缓缓地掠过长天,或多或少总能悟出些生命的底蕴,又倏忽间感到自己的渺小。谁能想到,这才过去三四十年,不知延续了几千几万年的“落日天风雁字斜”的绝妙景象,在我的视野里就悄无声息地抽离了,销毁了,再也无缘相会了。五湖四海,空中从今往后没有了雁阵雁影的,又何止是关中的天空呢?
长天人字少,斯世正颓波。不时仰首望月而终于不见雁影,我这心头是有些空落。世上最可宝贵的是它们身上的凝聚力:雁影排列成阵,可为凌空远征;军人组织成阵,方能御敌戍国。我从戎36载,生命基本上是在军旅中度过的。或许是出于怀旧吧,而今沉入晚年,也依然怀恋着悄然消逝了的雁阵。
(作者为军旅作家,兰州军区创作室前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