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某些机缘,我常常到香港去,虽然每回来去匆匆,却也算得上资深的过客。那些凭山临海的商场,冷气袭人的巴士,昏暗店招下鱼蛋和鸡蛋仔的香气,都已相逢无数次,以至于不再有兴趣去领教。然而,书店与图书馆却总是萦回在心上。
电子阅读时代,书业久已萧条,这几乎是不可阻挡的趋势。在内地,这体现为独立书店的左支右绌,一旦无法做大,便只得缩小门脸,或悄然闭店。而香港则不然,租不起地面商铺,书店就开到高楼大厦里面去,越开越高,从二楼而七楼八楼,乃至十六楼;可是都各有骨气,饶是门庭惨淡,却勇于一再坚持。
而读者大多是熟客。他们从旺角川流不息的街头走来,穿过脂粉铺的腻香,迎着电器行的明灯,挨挤过一拨又一拨各国人群,熟稔地走进某一栋大厦,穆然等来辛苦穿梭的厢式电梯,按下一个数字,沉默以待。每一栋大厦的电梯都已被人们踩笨。它重重地停住,仿佛咳嗽了一下,吐出几个人来,又继续自己的使命而去。这吐出的几个人从不相互探视,大家紧走几步,往往会走进同一扇门。灯光明晃晃地照住一汪书海,人们四散游泳,各自俯拾贝壳。一旦共同盯上哪一枚,两人难免虎视眈眈,要比试眼疾手快了。
倘如将书店比作人,则各有各的神情。
有一家梅馨书舍,店主爱好传统文化,店中灯色昏暗,书架颜色也深,整个儿像一位宽袍大袖的老爷爷,微眯着眼想和你谈谈文化与人生。我在那里买到过上下两册港版《彊村丛书》,摸过一整套《后村先生大全集》,还从架子深处抽出过一本飞薄的旧词谱。在脏旧的布面沙发上坐下,左首是字帖,右首是一大叠卖不出去的复本《新编万有文库》,迎面站着一棵营养不良的文竹。有时简直要怀疑,这真的是香港吗?
梅馨的楼上便是另一家书店,序言书室。灯火通明,书架簇新,三排桌椅,几盏吊灯。此间不卖旧书,新书则济济如云。书店还开设各种讲座与读书会,提供人文社科最新专著的订购服务,并且畜有一猫。这就像一个架着黑框眼镜,背着双肩书包的年轻大学生,精神奕奕地生活着,偶尔露出一点点萌。曾有一次,偶尔撞见他们正在办讲座,那样小的地方,人人煞有介事,面上有辉光。我很想找一找那猫,可惜只见猫砂一盆,孤零零地横陈在厕所里。
我最常光顾的新亚书店,就像一位长着张严肃面孔的富有中年。他特别认真地工作着,当好一个合格的书店店长。他极有能力,收到许多难得的旧书,常常不定是哪位教授的旧藏;又极慷慨,并不藏私,向每一个陌生顾客和盘托出。我在这里有过无数次奇遇,买到过新亚研究所的库存旧藏,某位爱书前辈的购书手账,乃至一本《日本现藏稀见元明文集考证与提要》——这不稀奇,稀奇的是,里面夹着三张艳星剪报。对于故书的命运,在这一家感触最深。常常见到整批精装学术著作一股脑儿码在书堆角落,总不免要想,这是又有哪一位学者化作了天上的星星,还是谁家小后生黯然弃去书卷,投奔了商海红尘?
至于图书馆,不得不提到常去的香港科技大学。我往返多次,都寄住在香港科大附近,平日不去逛街,就在图书馆里消磨人生。这里临着清水湾,整面长窗之外,就是深蓝色的海,有时眼前倏然划过一条莹白的小帆船。书架是电动的,揿动按钮便缓缓平移打开。踏进两列书架中间,顶灯感应而亮。书全部加过护封,触手光洁,取阅之后不必放回,搁在书车上就行。
科大不以文科见长,敝专业的书籍收得不多——所谓不多,是以极其苛刻的眼光来评价的。还记得第一次走到本专业的书架前,看到严妆颀立的两行外国名著时,我一兜裙子瘫坐在地上,幸福地叹了口长气。就是这样“不多”的几排书,足供一般浏览使用了。如果“做研究”,就得利用全港高校的图书互借系统了:先在网上检索完毕,然后请有学籍的同学出手预订。
香港中文大学和香港大学通常有我要的书。那里的内地书进货不能算快,然而很下得了手,一套20万人民币的《清代诗文集汇编》在内地的高校迁延良久,尚未入库之际,这两所大学就已经编完目录,全港可借了。摸到它们绿茸茸的书面时,真想发出一声愉快的呐喊。
有时我要借民国版书籍,乃至线装书,倘若在我的家乡杭州,这就要到西湖边,踏过西泠桥,经过俞楼和西泠印社,走进“游人免进”的浙江图书馆古籍部,填索书单,交进柜台里,在窗子下面听一会儿鸟叫,才能捧来书。拍照要付钱,抄写费时间,扫描压根不可能。而在这里,加了硬面护封的珂罗版画册可以直接拿在手里,乃至带回家。即使如此,也没有谁自轻自贱地折损这份福泽,去伤害近百年前的旧物。
以前我并不相信所谓“如果世上有天堂,那一定是图书馆的模样”,斥之为文艺少女的梦呓。然而在香港的图书馆,我终于领会到梦想成真的幸福。这里设有自修室,明窗净几,有灯、空调、白板和大号屏幕,可供小组讨论,也能独自占领。有几间海景房格外紧俏,学期中总是订不到的。寒暑假曾有幸预订成功,进去支起电脑,写两句论文,看看海。再写两句,忽地飘来一只红色降落伞,有人笃笃悠悠地乘着它荡向海滨。
此间的高校图书馆与书店绝不相似,前者气派十足,任人歆羡,后者却局促一隅,寂寂寥寥地等着三两知音人。可是它们的资源,却都以地利之便而最能兼顾两岸三地,奏出绝妙的和弦之音。除了这里,恐怕没有另一个地方能买到或借到如此齐全的中文著作了。这是香港得天独厚的优势,也是居停者的福祉。在某些瞬间,我曾经希望自己是和老板聊着天埋头付款的香港爱书人,或者是在霁月光风中打着瞌睡的本科生。
(作者生于1987年,为中国美术学院在读博士,业余写作散文,曾获第四届新纪元全球华文青年文学奖散文组亚军、首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散文奖,有散文集《更与何人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