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来,因为职业的缘故,不时地南来北往,所到之处,常常被热心的主人领着去参观古村、古镇、古街之类。尤其是一些经济欠发达地区,把这一类祖宗留下的“辉煌”炫耀于人——所谓“辉煌”,有的仅仅是一些不忍卒睹的残破不堪的废墟。每当主人津津乐道于“这里很可以作《聊斋》一类影视片的外景”,高谈要以此“打造旅游文化”作为“新的经济增长点”云云,我心里总是有一种莫名的复杂。
如此经济发展思维,完全建立在对传统的依赖和对文化积淀的膜拜上,从而形成一种对文化流动性的集体无意识:总是认为自己的文化最悠长、最优秀、最高贵、最不可磨灭,因而崇拜自己的权威,对异质文化充满成见,按照自己的狭隘意愿解读信息,编织出“深厚的积淀、高贵的传统、永远的中心”的故事,在一种“酒越陈越香”的自恋错觉中形成一种文化上的自我中心,一味停留在祖宗的遗产上而不思进取。这样的思维方式,让我想起阿Q的“老子也阔过”。
常常听到许多名人关于“保护文化多样性”的高论,见识他们对传统遗存的痴迷,我深为尊重,却也不能苟同。盖因为所谓的“保护文化多样性”,不乏这一类负面的例子:将落后地区的凝滞与腐朽当成一种文化加以欣赏,客观上将文化控制在一个封闭的状态,取消其彻底更新的可能,文化积淀因此而变成沉重的历史负担,生动新鲜的文化行为和经济行为被完全排除,“文化多样性”则成为封闭保守的借口和掩盖贫困落后的遮羞布。历史证明,祭拜亡灵,迷信传统,抱残守缺,乃是一个族群思想资源枯竭、创造活力窒息的表征。
在这种情况下,所谓深厚的文化积淀很容易导致的是:当历史需要变革时,变革很难到来,即使有变革,也往往会夭折。古老中国社会的迟缓发展充分说明了这一点。
文化是活的,处在不断变化的过程之中,文化的发展和进步就是要不断挑战传统界限。城市的命脉不仅在于遗产式的文化积淀,更在于代表着创意和创造力的文化流动——一个城市的文化兴盛,有时候并不需要文化积淀作为根据和理由。在工业社会和后工业社会,文化上后发的城市或地区完全可以依托日益流动的资本、人流和文化资讯、文化产品,在较短时间内实现文化发展上的超越。文化常常在一些没有积淀的边缘地区兴起,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纽约。18世纪英国管治下的纽约用流行的话说是“文化沙漠”,然而,今天还有谁能否认纽约在世界城市中的文化地位?正如美国西部开发是19世纪美国的重大事件之一,没有美国的西部开发就没有现代美国;中国沿海经济特区的开发,则是20世纪中国的重大事件之一,没有经济特区的开发也就没有现代中国。新型的经济开发区以其复杂多样的文化成分和社会历史背景构建起文化全球化背景下的文化体系,并且凸现出自我的文化价值与意义。由此,今天的我们更应该深刻认识文化的本来意义和它的真正动力及规律,而不是一味沉浸在文化底蕴和文化沉淀中裹足不前——这是一切文化创造的前提。
历史不只是拿来留恋和炫耀的。今天被拿来留恋和炫耀的历史,是前人创造和建设的结果;后人拿来留恋和炫耀的历史,是今人创造和建设的结果。从这个意义上说,不断地创造和建设才是历史前进和发展的动力。
(作者为新时期代表性作家,中国作协主席团成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