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

    这几年，因为工作的关系，我时常接待来自大陆学界的师长朋友，除了学术事务，每每还需要为他们介绍台湾最值得去的文化景点。如果时间充裕，阿里山、日月潭、花东等，当然都是必游之地，但如果只有一两天，我总是会优先推荐有着大型户外展场、与大自然同在的朱铭美术馆。美术馆位于北海岸附近的金山，弯弯曲曲的公路两旁有大海与巨石为伴，甚有峰回路转的趣味。

    朱铭是台湾知名的乡土艺术家，早年师从李金川，学习传统庙宇的雕刻与绘画；而立之年，师从现代派的雕塑大师杨英风，以传统融合现代，慢慢走出一条独特的创造之路。然而，朱铭并非以现代派的作品扬名海内外，他开始受到重视的时期，正逢台湾70年代重新重视乡土文学与文化的阶段。1976年，朱铭以木雕作品《同心协力》，获得台湾文化圈高度肯定。根据朱铭美术馆的官网说明，这部雕塑描述了“山洪过后，农人抢捞浮木的情形，四位农人倾注全力从河边堆起一车沉重的木材，水牛与农人的脚踝还深陷在泥淖里，强烈地传达出巨木的重，必须同心协力方能将巨木推送上坡”。如此来自乡土的坚忍性格，似乎也投射了艺术家对于台湾传统文化人格的一种想象与敬仰。

    然而，在我心目中，朱铭更是个有童心、有趣味的艺术家。当年写博士论文心浮气躁时，我偶尔一个人开着红色小车，沿着左弯右拐的北海岸之路，缓缓开上金山，待上一整天。他的“太极”系列雕塑是太有名了，自不用说，而我觉得，他的“人间”系列更为可观。他运用了各式媒介，包括陶土、海绵、铜、不锈钢、保利龙等来表现“人间”的多样性。内容题材涵盖三军士兵、西洋绅士淑女、外太空的机器人、农民、农妇和孩子……在他的巧手下，每一个人形作品，都有不同的姿势与表情。也不只是传统的静态，有很多雕塑，其排列的设计，本身就很有故事性与律动感。这些人间的人物们好像自有生命，有的密密围坐着，有的排排站着，有时候前方好像有目标，有时候一切如同游戏。你如果是喜欢旁观的人，可以在这里盯着这些人物一整天，仍不会遇上重复的形象；你如果是愿意参与的人，可以混进这些“人间”的作品中，跟那些雕塑人物一起排队，一起走路，一起坐着观看那些抽象的大型作品“太极”，你会顿时明白朱铭建置这一大片户外展场的用心——近可以跟人群在一起，远也可以相忘于江湖。

    另一处我乐意介绍的，是台北的人间出版社。它起源于上世纪80年代，陈映真先生所主导的、关怀弱势者的文学刊物《人间》杂志。该杂志在1989年停刊，同年7月，陈映真正式成立了人间出版社，并担任发行人。王安忆在《乌托邦诗篇》中曾回忆，当年她写作遭遇瓶颈，曾一度翻阅陈映真托人转送给她的《人间》杂志，读到了台湾80年代的“汤英伸事件”——底层原住民青年汤英伸初上台北城，时受欺凌，在一时冲动下，误杀了雇主一家三口，被判死刑。当时台湾社会各界的许多知识分子自发地集体替他声援，虽然最后未能达成愿望，但此事件也让王安忆重新意识到作为一名作家发声的意义——写作的功能与价值不仅仅是个人的事业，更是对社会相关问题的实践。

    “人间”跟台湾一些文化人主导的出版社一样，都是非常小众的。然而，虽然文化市场有限，主事者却能凭着一定的理想，比较专注地引荐一般台湾文化圈较少重视的作家与作品。早期它的出版方向与理想大致是：1.理性认识台湾社会性质的社会科学丛书；2.整理被湮灭的台湾史料；3.正直进步的台湾先贤传略集；4.报告文学与创作。近年在吕正惠教授接手后，更注重引进中国大陆优秀报告文学、文学评论等重要作品，例如最近几年，就出版了孙歌的《把握进入历史的瞬间》、蔡翔的《神圣回忆》、王晓明的《横站》、郑加真的《北大荒移民录》等等。与大陆文学相关的俄苏文学，如阿赫玛托娃、茨维塔耶娃等人的诗集，也在出版之列。

    “人间”的现址在台北万华的一条小巷内，我每年都会去好几次，因为吕正惠先生是我的博士论文指导教授，出版社就在他家隔壁。这是一条很有市井活力与趣味的巷子，偶尔还有流浪猫出现。有一次，不确定是不是过农历新年，我们去吕先生家谈话聊天，大家脱了鞋子放在一楼门口，出来时，其中一个同学惊觉她的新鞋有特殊的“味道”——原来被一只猫儿当成猫沙盆了，那是怎么洗也洗不掉的！这里的巷子跟巷子之间的联系很紧密，巷子间大概只有一辆车的宽度，所以不能让两车交会或并排。我每每开车过去，最后要倒车离开时，似乎都快要撞到外围的机车或物品了，总被大家笑技术太差，驾照得重考，使得吕先生常常要再出来当总指挥，我才能顺利将车开出，暂时驶离“人间”。

    （作者为台湾青年学者，现任教于淡江大学中文系，曾获台湾“国科会”博士论文奖，出版专著《在巨流中摆渡：“探求者”的文学道路与创作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