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林军和杨玫夫妇俩,“五一”就开始计划“十一”的行程,从希腊到清迈,从阿根廷到南非,世界像个小巧可爱的地球仪,尽在视野之内。假期真的要来时,他们哪里都没预定,一切都晚了。
9月末,林军坐在办公桌前,双手圈住马克杯,眼睛盯着水晶相框,照片是一家三口在大堡礁的合影。他忽然意识到,举棋不定的真正原因,是,他不想跟妻儿同行。他把相框扣在桌面上:这两个人,深深地打扰了他的生活。他都到这个年纪了,还没有多少时间做自己真正喜欢的事情。
晚上他回到家里,发现杨玫情绪低落,她又在白话李卫红。上个月,夫妇俩应邀参加了李卫红举办的冷餐会。李卫红身着波尔卡圆点连衣裙,黑发高高绾起,她站在窗下,细长的手指拈着细长的红酒杯脚,仪态万方。客人到齐后,她的目光像过了筛,细密均匀地洒落下来,把新朋旧友都照顾到了。她在人群中翩翩穿行,分享自己做酸奶、发豆芽、调制固元膏、酿葡萄酒、阳台种菜的心得。阳台上,西红柿成熟得开裂了,胖大的辣椒上有一层蜡质油膜。水灵灵的豆芽,艺术品般支棱在果盘里,绝非尿素浸泡过的粗大货色。
除了是位炫技派的生活艺术家,李卫红还是职场马太效应的受惠者,照杨玫的话说,每次都是她,跟提前录制的一样。杨玫始终生活在李卫红的阴影下,鄙视她愤恨她,却又受虐癖般地不能停止接近她。从某种意义上说,李卫红深深地介入到这个家庭,也是成员之一。
有一次,杨玫说,李卫红有两个手机号,双卡呢。
林军说,双卡很高级吗?能说明什么。
杨玫说,神秘,有力,关系多。手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
还有一次,杨玫说,我发现了李卫红的秘密,每月最后一个周三的下午,她的QQ和短信就响个不停,她拿出专门的时间发邮件发短信留言QQ,润滑各类关系。
林军说,你们疾控中心的大夫,专业人士,业务过硬就行了,还搞什么关系?
杨玫说,现在不是到处都讲业绩吗,交游广阔、相识满天下才有业绩可言,她还组织了蕙兰读书会——杨玫突然变了声调,嘲讽道,真是个精致美好、懂生活、有情调的女人啊!
林军也笑了。他想,李卫红以及她所展示的生活,呵,多像一株工巧的盆景。
今晚,杨玫又陷入到无尽的惆怅和自责中。她说,卫生局的一个副局长来中心调研,李卫红惊诧地瞪着眼睛,对副局长说,我都不敢认,您太年轻了。夸得那么自然,跟真的似的,把副局长哄得哈哈大笑,气氛特好!我就说不出口,说出来恐怕也弄巧成拙,没那个效果。
林军说,戏路不一样,你别总想着出彩,能接个顺口话就不错了。她天生就为场合而生,老练,松弛,反应快,有幽默感。
杨玫说,也未必,说不定是经过练习得来的自然,不知多少次尴尬、失误、冷场换来的呢。
她吞吞吐吐起来,林军意识到,这并不是一次漫无目的的絮叨。
杨玫说,有人在背地里传,李卫红经常去听万把块钱一场的讲座。
林军心里一动,旅行计划被有意无意地搁置,竟是不谋而合,竟源于两个人均难以启齿的对分开的渴望。
紧密的集体生活终于裂开一道缝隙,儿子去姥姥家疯几天,刚割完乳腺瘤的金毛犬被送到宠物托养所,杨玫参加了一个“锻造人格魅力、搭建高端人脉平台”的培训班,而林军,终于有机会体验短期出家。
二
雨没下透,焗炉般的蒸热天气,但一上山就有清凉的风,富有线条感的风,扯成一条条地吹拂过来。沿着一条青石板路,林军来到半山腰的开阔地,他往高处眺望,看到寺院依稀隐现于逶迤山势的尽头。天上也在刮风,水墨色的云团擦着庙宇的黄瓦飞檐,缓缓飘了过去。
终于站到平坦的山顶上,红尘的烟火灯光在远处明灭,杳杳渺渺似一幅虚化的照片。满目皆是山,生动而浓郁的山,被层层叠叠的亚热带植物覆盖着,呈现出饱和的墨绿色,润泽了他的双眼。
他办好手续,走进居士寮房。寮房恍若宾馆的标准间,床单雪白,沙发松软,只没有电视和网线。他往窗外一看,群山环绕,静默无言,是个清净的栖身之地。
他换上僧袍,在寺院里走了走。山门处分发“文明香”的义工大都是中老年妇女,一张张历尽沧桑的受苦的脸。偏殿开着一扇小木窗,窗口里坐着个眉眼清秀的和尚,负责登记功德善款,记录金额和心愿的小本子叫“缘簿”。两个厂妹打扮的女孩在窗口前叽咕了半天,后来,林军在缘簿上看到她们的心愿。两人总共捐出十元钱,写下两行字:找份好工作,嫁个有钱人。林军摇摇头,十块钱办这么大的事!他不禁怜惜起两个年轻女孩来。
香客来来往往,不时有善信跪在蒲团上叩拜。林军观察着祷告的男女老少,却只发现了一种表情:对所有的失去都心怀恐惧。
天色渐渐暗下来,起了雾,水意溟濛。林军回到寮房,无事可做也就睡了。
是鸽子叫醒了他。
他走进地藏殿开始早课。短期出家班总共三十几个人,他收起了射线般的目光,那种一眼就能把人剥光、就要盘问出社会位次和经济状况的目光。他仔细端详每位学员,只是为了确认没有熟人。眼前的面孔大都寡淡平常,只有班首引起了他的注意。班首额头上有一道疤,并不狰狞,形状还在,颜色已经旧了。林军还看到,班首的手腕上戴着一串玛瑙佛珠。他自己的手腕上则是红绳串起的小叶紫檀佛珠,陪伴他四五年了。正是这几年,他总处于生病的前兆,却又生不出来。能生一场感冒也好,跟出身大汗一样,该多叫人舒服和痛快。
细雨般的梵呗声洒落下来,滋润着心上的疮疖痈肿。他微闭的双眼渐渐失了焦,那些坚硬如石头、清晰得纤毫毕现的人,终于变得模糊迷蒙。他一直不愿向妻子坦白,他也被众多男版李卫红包围狙击着,现实里的朋友,以及传说中的才俊,都是一种令人沮丧的提醒,甚至是让人心悸的警报,不管认不认识,一想起他们存在着,于他就是巨大的压力。
今夜,他依然早睡,睡得并不沉。半夜下起了山雨,温柔和缓的丝雨,没有一点火气。雨声若有若无,他坠落到梦境里。
他是被惊醒的,迷迷糊糊地,仿佛有人呼唤他的名字,又似电话铃声的催逼,一声比一声紧迫。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辨识出,是隔壁传来的哭声。
眼泪晕染出一幅画面:一个成年男人在哭,哭的方式却分明像个小孩子,闭着眼,张着嘴,从喉咙里往外嚎。
林军起身走出去,站在隔壁房间前静静倾听。哭声渐次小了,里面的人在努力控制,似乎用双手把自己的脸摁在枕头里,摁得死死的,声音被闷起来。接着,哭声越来越微弱,像蜿蜒向前的溪流,流着流着越来越细,终至于干涸了。
他犹犹豫豫地正想离开,哭声却似倒伏的麦浪,猛然被大风吹得站起来,是放声大哭。
他和一个哭泣的男人,隔门而立。黑暗像一把撑开的伞,罩在他们头顶。
他心里升腾起一股陌生的热情,冲动地敲响了门。他随即就后悔了,懊恼地后退几步。这男人只想躲进深山的寺院,把攒了很久的眼泪哭出来,为什么还要打扰他?
然而,哭声如遭刀割,齐刷刷地断了。
接下来的几天,林军的睡眠变得很差,他总能听到哭声,醒来才发现是做梦,一看表才凌晨一点多。
出家班成员之间是布满孔洞的疏松关系,每个人都独来独往沉默寡言,刻意保有疏离感,享受着咫尺天涯的美妙,谁也不愿轻易打破。林军始终不知道隔壁住着谁。
打坐诵经时,哭声也水一般地漫上来,从脚底往上漫,冲散了他心底的寂静,杂念像脱线的珠子到处滚动。某个瞬间,他感觉自己变得很轻,在空气里浮起来。他被千万条丝线扯动着,沿着一条小径飘下山,飘着飘着,就来到山脚下的人间。
一直等到晚课结束,他的意念都没归拢,尘埃般悬浮舞动。
今晚是在寺院度过的最后一个夜晚,他忍不住打开手机。短信叮咚叮咚地来了,其中有五条来自杨玫,内容都一样:七号下午两点钟,来幽兰会所参加我的“毕业典礼”,务必。
假期已绝尘而去。他懊丧地躺在床上,此行并未收获安宁,反而愈发疲惫,疲惫得像城市的一条主干道、超市的一台收银机、玻璃幕墙上彻夜闪烁的灯饰。
恍惚中,他走进一个幽深的地穴,沿着一条长长的暗河前行。岩壁上不时有水珠滴落,他全身湿淋淋的,如一片吸饱水分的沉重的树叶。
他在不适感中醒来,摸摸身上,只有夜露的潮意。他即刻意识到,隔壁的人又在哭了!他把耳朵紧贴在墙上,哭声是一种暗语,而他都能听懂。
他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往外涨,终于,柔软脆弱的双眼先被涨破,他也跟着哭起来。他想起过往的自己,无论什么场合,领导一说话,他就拿出笔记本来认真记,不知有多少人背地里瞧不起他。他想起现在的自己,副调研员林军。他羞于告诉任何人包括自己的老母亲,他偷偷找天桥下的小瞎子算过命,卜问前程。
明知小瞎子骗他,他也甘之若饴地上这个当,真是痴啊。
他总对自己说,一心想往上爬,是为了儿子——看看吧,他活得多么不诚实。
汗液和病,经由眼泪汩汩流出。
后来,他来到湖边的一棵野茶树下坐着。四面八方全是绿,成片成片的,富丽而又自由的巴洛克风格,从青苔、蕨类、灌木丛到高大的阔叶树,深深浅浅的绿色向上升起,又跟随青山往天际蔓延。夜色里,那色彩具有了某种浓度和体积感,像油画上大块大块的颜料,从画布上往外凸。天空越来越低,漫天的星星朝着大地俯冲过来,光滑安静的圆月掉在水面上。青蛙从一片枯荷叶跃上另一片枯荷叶,月光碎了。一只鸟在空中静立,神乎其技。
僧人的诵经声在寺院上空响起,干净透亮的声音,像明澈的秋水。
他房间的隔壁走出来一个人。借着晨光,他看到,那人的额头上有一道疤。
三
幽兰会所坐落于宁静的山谷中,一进会所,林军就被一种诡异的气氛感染。工作人员背部插着两片天使般的雪白翅膀,她们向家属做出噤声的手势,把十几个惶惑的家属引到拱形大门前。很快,里面有天使出来接应,内外天使眼神交流后,大门徐徐开启。
灯光幽暗,音乐声像片片羽毛飘荡在空中,林军侧耳倾听,是巴赫的《马太受难曲》。一个海明威式美髯的外国老者站在高台上,念念有词。中国女翻译穿着金丝绒滚边的丝缎盘扣旗袍,声音轻柔舒缓,是催眠的音调和节奏。一方朱红色的匾额悬挂在墙壁正中,书着“玄真”两个大字。窗下供着一尊观世音菩萨像,旁边的书架上码着一摞书,《唤醒心中的巨人》、《别让不好意思害了你》、《穷人羊性,富人狼性》,诸如此类,不一而足——这是一个具有高度概括力的错落的场景,足以承载任何巨大的迷惑。
所有的学员都闭着眼睛,手拉手围成一圈。林军找到了妻子,她安详地站立着,是圆圈上的一环。忽地,外国老者的声音高亢起来,女翻译一声令下,学员们立刻卧倒,匍匐而行。他们的脸贴着地面,手向前伸展,爬了几步后,众人的手在圆心处汇集,以另一种方式重新组合在一起。
又一声号令,人们站起身来,拉着手后退,形成一个更大的圆圈。接着,他们的手松开,默然而立。
天使示意家属找到自己的亲人并站在其面前,就位后,煽情的音乐声骤然响起。学员接到指令,睁开了紧闭的双眼。他们马上看到自己的亲人,欢呼声四起,气氛温馨热烈。林军配合地张开双臂,脸上露出鼓励赞许的微笑。他想起两人之前的一次拥抱,是在许巍的演唱会上。一片漆黑中,天空中蓦地投下一束光,许巍已站立在舞台中央,宛若天神临凡。接着,灯光制造出更奇特的效果,万丈光芒仿佛从他身上辐射出来。他开始唱了,是《空谷幽兰》,四言古诗的歌词,180度的显示屏上鱼儿在竹林里游动,禅意和山林气像一场大雾从天上落下来。林军扭头一看,杨玫的脸上已是两行眼泪,她仰着头,轻轻摇晃着自己的身体。一曲终了,有人发泄般地喊叫,声音都劈了,有人默默流泪,黯然神伤。许巍像个伟大的宗教领袖,一言不发,目光所及之处,人浪翻腾,欢声雷动。林军抱住了杨玫,这么多年来,彼此已近于中性的存在,但那个时刻,他像抱住一个无助的少女。
此刻,杨玫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她像大猩猩一样捶打着胸口,说,这些天,我自己修理自己,修理到了最深的一层,改过自新的感觉真好!
女翻译的声音又响起了:在亲友见证下,你们实现了伟大蜕变,为新生狂欢吧。学员们得令,开始动作一致地跺脚,同时高举右手:“我很棒,我很棒!打开自己,打开自己!”
磅礴的音乐适时插入,大团彩纸从穹顶喷射下来,灯光也开始发力,快速频闪的摇头灯令场面更加火爆。众人神情迷乱,又哭又笑。不知何时,角落里多了四面大鼓,身着红衣的壮汉挥动双臂,鼓槌落在紧绷的鼓皮上,声音雄浑有力。
果然是鼓动人心。林军也兴奋地跟着人群舞动,随机地握手拥抱。他渐渐融化在人群里,感觉到前所未有的隐蔽和安全。他身边有个老太太,已到了祈求松鹤延年的年纪,竟然还对他说着步步高升的祝词。还有一个中年男人,高声宣告,我脱胎换骨了,我脱胎换骨了,我要卖掉十万台透析机。杨玫不知从哪里冲出来,凑到他耳边说,人是会进化的,我把自尊心进化没了!我跟每一个学员都混得很熟,好朋友,交了心的!
每个人都呈现出满血复活的亢奋状态,人群中不时传来大彻大悟的金句。人活着不是为了找到自我,而是为了破除自我!站在自己的对面,就意味着潜能将被开发!什么是放下?就是放下矜持,放下原则,放下你受过的教育!方得大解脱大自由。
所有的灯都亮了。鼓声停歇,老者和女主持也不见了。
杨玫跟朋友们道别,看起来亲和、自信、充满魅力,像个真正的社交高手。
走出会所时,林军在前台看到一个男人,虽然男人脱下了僧袍,他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男人正在刷卡,服务员跟他确认:是初级班和中级班连读吗?男人说是。磁卡爽利地刷过机器的沟槽,发出魅惑动听的声音。
这时,杨玫幸福的告白声传到他耳朵里,她说,林军,我,我可是修成正果了。
(蔡东 女,80年代生于山东,文学硕士,现执教于深圳职业技术学院。部分小说被《新华文摘》《小说月报》等刊物转载,小说集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