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文化传统中,诗有着极为独特而崇高的地位:它是庙堂之上人神相通的欢愉,是宴席之上把酒言欢的雅致,是歧路孤舟天涯游子的悲怆,也是月下花径多情少女的忧伤……那些情态各异、匠心独具的篇什,是一缕不灭的曙光,点亮了漫长岁月里的每一个黑夜,也使得每一个白天更加灿烂和妖娆,它让我们古老的文化传统拥有了一份别样的深情和韵致。
“世俗之外的栖息处”
情感和意志,是人的本质特征之一;抒情表意,则是社会文化的一个重要内容。人类抒情表意的方法很多,诗歌是最为重要的方法之一。古人说:“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诗·大序》)中国人早就认识到诗歌是抒发情感、表达意志的重要方式,而且,在上古时代,诗、乐、舞功能相近,三位一体。
在人类文明的童年时期,面对着神秘莫测的洪荒自然,面对着无从把握的个体命运,人类积压了太多的惊慌、苦闷和悲伤。于是,在篝火之侧,鼓乐声中,或是幽怨、或是激昂的歌声就会在天地之间唱响,个体情感融汇成了集体意志,集体意志又传达给了神灵,个体的焦虑就此得到释放,生活也由此形成了自己的节奏。可以说,人类正是在诗歌光芒的烛照下,一步一步地走出黑暗的丛林。此时,诗歌表达了人和自然的冲突与和解,情感淳朴而深厚,节奏简单而重复,我们从《诗经》中仍然可以感受到那种原始的震撼力。
文明的发展,使得个体与社会的关系变得重要。在这对关系中,个体仍然是渺小的,理想令人激动,挫折令人沮丧,歧路令人疑惑……这一切情绪,都必须得到宣泄和化解。诗歌的韵律再次出现。楚国大夫屈原有志报国却惨遭迫害,由衷感叹道:“惜诵以致愍兮,发愤以抒情。”(《九章·惜诵》)正是诗歌的力量,拯救了悲愤之中无以自拔的屈原,这位宗室政治家也就成了个体抒情诗的先驱和巨擘。此后,无论是忧心如焚的阮籍,还是深情淑世的杜甫;无论是以诗干政的白居易,还是豁达自处的苏轼;诗歌,都是个体与社会关系的润滑剂,是世俗之外的栖息处。
在中国文化传统中,对个体自我最为幽微的探索,不是哲学,而是诗歌。无端而起却飘渺如烟的爱情,季节变换中莫名的兴奋、忧伤甚至是挣扎,山水花树里摇曳的寂寞、感动和彻悟,还有总也无法左右的命运……这些,到底是缘于人性的脆弱,还是现实世界的虚幻呢?正是陶渊明、李白、李贺们,执著于即时的、神秘的、独特的精神体验,在风吹云动、花开叶落的境界中,揭示了此在生命的有限性,并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这种有限性,开拓了人类的精神世界,赋予短暂的生命以意义。
“中国形式美学的高峰”
中国诗歌,除了开拓生命的境界之外,还以其精致而多样的形式给人们带来无限的美感。
诗和音乐相伴而生,所以,音乐节律就成了诗歌最重要的结构方式。早期诗歌,如《诗经》中的国风,多采用叠句和联章复沓的形式,循环往复,一气相贯,再加上用韵绵密,多即景起兴,涵咏中能真切体会古老的民间歌谣的情态。至楚辞,因双音词增多,诗句主体由四言而变为五言,再益一语气词“兮”字,形成以六言为主的诗句形态,而音韵婉约缠绵,风情婆娑,且多变化,读之令人沉醉。《诗经》之温柔敦厚,楚辞之沉痛悱恻,皆与各自的语言形态交相辉映,并奠定了中国古代诗歌的基本风格类型。
汉代以后,文人结合《诗经》和楚辞的形态,摒弃了复沓、语助词等民歌因素,发展出了五言体诗。五言体诗算得上是中国诗歌中最为基础性的诗体,它充分体现了汉语和汉字的特点和优势,形式朴素而整齐,给人一种温润含蓄的印象。更为重要的是,它所表达的往往是一些不加修饰的、集体性、时代性的情感,因此能够直指人心。钟嵘《诗品》云:“五言居文词之要,是众作之有滋味者也,故云会于流俗。岂不以指事造形,穷情写物,最为详切者耶!”说明了五言诗在描绘事理、抒发情感方面,有着无可比拟的优势。后人在五言诗的基础上,又发展出七言。以上皆为古体诗。
与古体诗相对的是近体诗或格律诗,又分为绝句、律诗、长律,各有五言和七言之分。格律,是指从汉语四声出发的声律组合的法则,它的目的是使诗读起来声韵起伏有致,自然而富于变化,形成美妙的音乐效果。如《宋书·谢灵运传论》所云:“欲使宫羽相变,低昂互节,若前有浮声,则后须切响。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妙达此旨,始可言文。”唐人在此基础上,穷尽变化,形成多种谱式,而规则也趋于谨严。在格律诗中,最为出彩的就是对仗。对仗追求的是句式和内容的对称,尤其追求错落有致中的均衡。对仗的形态有工对、宽对、流水对、扇面对、借对、当句对、错综对、蜂腰对、偷春对等。“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是流水对,“缈缈巫山女,归来七八年。殷殷湘水曲,留在十三弦”是扇面对,“桃花细逐杨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是当句对。这些精美雅致的诗歌形态,以及蕴藏其中的丰富细腻而新颖别致的意境,是智慧和敏感心灵的结晶,是中国形式美学的高峰。
“生活艺术化”的无限情趣
在中国文化传统中,诗歌还有更多的用处。
诗歌因为有感动人心的效果,因此被视作推行教化、达至政治认同的最佳手段。孔子论诗的功用在于“兴、观、群、怨”,除了“兴”是指感发意志的审美功能外,“观”指评价社会风俗之盛衰,“群”指对社会或集体的认同,“怨”指政治讽刺。儒家以《诗经》的温柔敦厚之风格,界定了士大夫的政治伦理,要求在劝诫和批评时,怀着关切之心,采取委婉迂回的方式。于是,以诗讽谏就成了士大夫的重要政治手段。如白居易作新乐府诗,议论社会现象,并希望能够传达给皇帝,从而消除政治弊端。辅助政教,成了儒家文人最为普遍的诗歌理想,并因此引起了多次诗歌革命。作诗讽谏,形成了中国古代政治生活中一道独特而优雅的景观,也为中国诗歌史增添了一份责任和凝重。
诗歌和政教的结合,模糊了诗人和士大夫的身份。到了唐代,以诗艺高低选拔官员,政治生活也变得浪漫起来。史载朱庆余很得名诗人张籍的赞赏,进士考试后,朱庆余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态,作诗问张籍云:“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而张籍作诗回答云:“越女新妆出镜心,自知明艳更沉吟。齐纨未足人间贵,一曲菱歌抵万金。”这段载录,可以看做是这个诗歌盛世的政治形态的一个典型个案:功名或政治,被包裹在优雅的隐喻中,并且被艺术化地执行。
中国的社会生活也一样离不开诗歌。园林、寺庙、亭台、驿站、石壁……文人墨客的题诗无所不在,构成各种雅致的人文景观,而诗歌,赋予这些景观以精神特质。同样,四时仪节、祭祖祀神、婚丧嫁娶,也都有诗歌的参与。唐代节令诗非常多,如王维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杜牧的《清明》和《七夕》等,都脍炙人口。家家户户春节时贴的门联,也是诗歌的简化形式,它是节日礼仪的一个组成部分,是对节日礼仪的文化性界定。此外,古代的悼亡诗、丧葬诗、贺婚诗、祝寿诗等等,都是发生在各种人生仪式中,或是在模拟仪式的心境中,它复活了诗歌最初的昭告天地的神圣功能,同时,使得仪式本身庄重、典雅,而且富有浓郁的审美意味。
中国诗歌还有另一项独特的功能——交往。春秋时期,贵族们通过赋诗,可以判断出吟诵者的性情和命运。后世以诗交友,是相信诗歌含有精微的感悟,人和人之间得以进行超越现实的精神交流。李白《山中与幽人对酌》云:“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表达了一种任性而自在的态度,两人交流的自由的性情。而白居易《问刘十九》是一首邀请朋友饮酒的诗:“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其中洋溢着亲切平和的气氛,非常生动。在此基础上,形成了唱和、雅集、集社、投赠、干谒等多种诗歌活动,这些活动都具有明显的社会交往意义,构成了文人生活的一个部分。古人以诗交友,使得自己的生活艺术化,也使得诗歌生活化,富有无限的情趣。
中国是一个诗歌的国度。诗性生活,既是每一个文人的理想,也在各个层次上被不断实践着,形成了极为丰富的诗歌遗产,至今,仍然能感动我们的心灵,点燃我们的激情。
(作者为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院长)